2008年5月5日 星期一

《黑暗之心》到《現代啟示錄》

  我不喜歡戰爭片,卻非常喜歡反戰的電影,奇怪的是,兩者的電影元素幾乎相同。直昇機、轟炸、殺戮、血肉糢糊、戰場、進行曲〈最著名的是《現代啟示錄》中華格納的“女武神”〉……,但影像會說不同的話,它們傳達了完全背反的訊息,勝利、光榮、正義…/荒謬、瘋狂、無意義…。

  有幾部電影我覺得堪稱反戰最力,柯波拉的《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勞伯阿特曼的《外科醫生》〈 M‧A‧S‧H美國野戰醫院的縮寫〉,和《第二十二條軍規》〈Catch-22〉,導演麥可‧尼可斯以約瑟夫‧海勒的同名小說改拍成電影。近年來則有泰倫斯馬力克的《紅色警戒》〈The Thin Red Line〉與山姆曼德斯《鍋蓋頭》〈Jarhead〉。

  《現代啟示錄》改編自19世紀末康拉德的小說《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電影的架構與小說相同,“我”帶領一艘船、一個任務與幾個人溯河而上深入內陸,尋找一位叫庫茲的神秘人物。

  小說一反古典敘事中對人性光明的追求與嚮往,直探人心深處非理性的暗夜。他描寫景物充滿潛意識的直覺,以非洲叢林暗諭未知的人心,成排的樹林像面具般將其隱藏…蟒蛇般蜿蜒的大河…。他直言道出殖民初期的歐洲列強在非洲,假藉教化之名行掠奪搜刮奴役屠殺之實〈這部象徵又紀實的文學作品,「預言性地揭開了二十世紀的序幕」〉。庫茲其人更是帝國貪婪的縮影,在庫茲的筆記上出現“把野蠻人通通幹掉”的字眼,電影中也不時再現。

  書中描寫的文明人並不比野蠻人高明,文明只是包裝過的野蠻。庫茲在土人〈鄧鴻樹譯注的中譯本刻意保留黑鬼、黑人、土人、野人等字彙,因為那是當時的標準用語,更能突顯當時種族歧視的情境〉面前展現了先進的文明,不但沒有替黑暗大陸注入光明,反而利用它讓土人臣服,奉他如神,終被黑暗吞噬扯掉包裝回歸野性。書中描寫他住所木樁上吊掛的頭顱,電影中樹上也垂掛著屍首,死屍遍地。《黑暗之心》幾乎看不見光,我甚至覺得書中的“我”在結尾將筆記中的“那句話”摘除,不僅替庫茲也替文明作了莫大的掩飾。

  《現代啟示錄》以二十世紀的越戰為背景,但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美國利用先進武器荼毒這塊土地,殺戮平民。將美國的師出無名,將領的瘋狂〈不僅庫茲,戰地的指揮官不是狂人就是去向不知〉,黑夜橋下的烽煙漫火宛如嘉年華會,鬼影幢幢,帶出戰爭無比的荒謬感。溯河旅程中一步步背離原來的價值判準,也揭開戰爭的假象,死亡的氣息更將人心一步步帶往“沒有光的所在”,庫茲是旅程的終點也是一切的終結。

  小說與電影中,庫茲始終是個懸疑爭議的人物。書中認為是整個歐洲造就了他,電影中他則因戰爭而出類拔萃,卻也經由無意義無向心力更無效率的戰事將他逼入殘酷瘋狂。“我”則選擇了站在同情他的一邊,與更強大偽善的邪惡勢力,庫茲至少還膽敢也清楚自己的所為。小說中他是能力超強的象牙貿易公司的經理,電影中則是一位紀錄完美的傑出軍官,他的瘋狂或傳奇行徑都經由傳說或他人之口或軍方紀錄。

  弔詭的是小說中“我”的任務是救援他,卻因庫茲的鋒芒招忌,行程備受阻撓〈陰謀──文明人迂迴的野蠻〉。“我”抵達時他已奄奄一息,病情延誤致死。電影中“我”卻是去處決已經被軍方認為失控、據地為王的他〈處決的罪名是謀殺,“我”懷疑戰爭中指控謀殺比開超速罰單還容易〉。所以電影中還得交代“我”殺了他之後如何在他的化外國度全身而退。電影結尾將謀殺與祭典屠牛交替剪接得驚心動魄,庫茲留下了最有名的遺言,“恐怖!恐怖!”。“我”殺他似乎是履行了軍方的命令,卻更像是庫茲本人的授意。他身陷絕望黑暗卻痛恨謊言,指示“我”將真相帶回他心繫的“文明”世界。整個故事環環相扣,帝國的貪婪成就個人,個人的野心又吞噬自己,最終被帝國的爪牙謀害。

  這部1979年的電影把財大氣粗的美式戰爭拍得令人瞠目結舌,對傳媒令人錯愕的作偽虛假,對政府因錯誤決策而隱瞞實情、箝制輿論的批判也不假辭色。電影接近尾聲有如鬼域般的戰地使人錯亂到不知今夕何夕。電影一如小說已成傳世經典,對黑暗的如實揭露可能是這世界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