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日 星期四

我看賈木許的電影

  好萊塢的電影讓我們看英雄的樣子,歌頌愛情、生命有目標,公理正義得以伸張,即使壞人也是轟轟烈烈;歐洲的電影則訴說生命情欲,有領悟有救贖有巧合有變數,人文歷史更是無盡的題材。然而賈木許卻把生活的真相攤給你看,他不多說話只緩緩地用鏡頭,將生活一頁頁翻開,瞧,生命就是這樣生活就是這樣,說多無聊就多無聊。他喜歡白描破敗街道荒涼社區,那些站在社區空地上遠望著鏡頭,無所事事的青少年,讓我想起那些無聊到死的青春歲月。

  《天堂陌影》(Stranger than paradise),天啊,我完全沒料到他用這麼白話的影像在講這三個無聊至極的人,黑白、室內多於室外、沉默多於對白,而劇情用電影中的一句話就可說完,“我們不是到一個新地方了嗎,為什麼一切看起來都一樣”〈這樣的情境在他的電影中常反覆出現〉。而事實上整部電影裡是如此,從頭到尾這幾個人說同樣的話作同樣的事,人與人之間有交集也沒交集,更不可能有火花,所以最後三個人可以完全撲了個空。好吧也許他碰觸到移民對美國這個天堂的看法,也許他也稍稍講了男人如何待女人,他也說了女人並沒那麼遜,但又怎樣,他不作評判。這兩個賭徒混混,完全沒有目的的在過日子,沒有與這個世界任何所謂正面的連結,沒有責任、完全無重力狀態。影片中沒有性,對愛對親情也冷淡,即使堂妹的離去讓他倆稍稍失落,可是也無言以對。堂妹非常酷,即使對這個新天堂失望,也冷冷地忍受,對男友對姑媽也一樣,她討厭堂哥送她的洋裝,出了門才脫了丟垃圾桶,全片只有一個高潮,就是他倆突然出現在她工作的地方,她喜形於外,但也曇花一現。

  我想只有美國人才能拍出這樣的滿不在乎、無所謂的感覺。就像三個人在冰天雪地冷冽的風中去看克里夫蘭的大湖,什麼都沒有白茫茫一片三個瑟縮的黑影,假使一定要說,那麼這一幕就是影片要說的,至於天堂或地獄就各自解讀了。即使來到渡假天堂的佛羅里達,海灘上空無一人,窮山惡水的,那兩個男人還是去作與紐約時同樣的事,就是賭啦,也還是一樣把堂妹丟在房間裡。堂妹的最愛憤怒藍調“尖叫的傑”〈I spell It on You〉從片頭帶到片尾,其實是從布達佩斯帶到紐約、克里夫蘭、佛羅里達,那個克里夫蘭出生的黑人嘶吼的嗓音似乎在激昂控訴什麼,但也含混不清〈黑人藍調有一種將痛苦憤怒壓縮到底,然後擠壓出又像認命又像控訴的嘶吼〉,堂哥說難聽死了,另一位說他喜歡卻也不知道真的還是在討好她。

  他們也說不出什麼有條理的話,就像堂哥跟她解釋電視餐,但有餐沒電視,足球的四分衛進攻時作些什麼,堂妹問那反過來防守時四分衛作什麼?好吧,這個問題也許很蠢,他也答不上來。總之一個沒啥對話、荒涼的場景、無聊的人事物、單調的鏡頭,卻是一部非常有感覺的電影。我喜歡這個叫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的導演。

  我真的很喜歡賈木許,在超現實中我一向被混混吸引,經過賈木許的詮釋,也讓我越來越嚮往混混,混混的生活,混混的態度。

  《不法之徒》(Down by law)還是在講混混,混混們最棒的地方是,他們生活中沒有“目標”這回事,活著純粹只是一種狀態,不值得大驚小怪,當然更不值得努力或悲傷,總之用不著多費心思,但很奇怪的,生活中總會有些什麼在後頭推他們一把。除了不能抽煙,我想他們在監牢裡面和外面其實沒差,當然能逃走也無所謂。所以當他們陰錯陽差地被關在同一間牢房,當然也作夥逃出去了。他們當然都是無辜的,但他們可能也覺得被關起來除了少許的不方便,在心底深處也沒產生多大的抗拒。然而他們的個人風格是那麼強烈,要他們服膺誰誰誰也不可能,同在侷促的牢房中水火終不能相容。

  一個是把女人當商品的皮條客,一個是不長進的電台D.J〈湯姆‧威茲飾演〉,他描寫這兩人的生活切片時,那種裝模作樣維護人前有限尊嚴令人莞薾。另一個是義大利混混,他用義語嘰哩瓜拉唸惠特曼和佛斯特,還不時翻閱他那本手抄筆記,好跟他倆交談。其實人生裡的聚散,原來就沒得選擇,他們是被命運搓弄在一起了,所以有機會時他們便分道揚鑣。這段牢獄生活三人就在幾步方框之內互動,卻拍得又省錢又有趣令人絕倒,可見戲劇性不是決定在場景。

  起初在牢房裡仇視的兩人,他對他說我就當你不存在,他默默回到床位窩著喃喃自語,我不存在,欄干不存在,牆不存在…,然後三天沒開口,另一位卻又受不了了。義大利佬進來,他倆瞪視他…,義佬翻開手抄本,找到“假使眼光能殺人,那麼我早死了”。他用非常破又有趣的英語連珠砲般分散了他們倆的憎惡,他說我送一扇窗給你們,於是拿筆在牆上畫了一個大田,這個窗是個自由的出口,他們也就如此這般地逃出監獄。羅貝托‧貝里尼確是個喜劇高手,他像個過動兒般的表演讓人捧腹,另一部《地球之夜》(Night on Earth)中,他演羅馬的計程車司機,深夜載了個神父,他完全不管後頭乘客的反應,自顧自地告起解來,這段荒腔走板的性告解讓神父心臟病發死了,這段表演讓我差點笑死。《不法之徒》他在獄中的表演也大致如此,完全不管那兩人間盪到谷底僵死的空氣,自顧自興高采烈地點燃了窒悶的牢房,甚至也感染了整座監獄隨之起哄。

  《鬼狗殺手》(Ghost dog),賈木許終於給生命一個目的,就是死亡,生命的意義,就是武士道。跟混混的虛無比起來,武士作得更徹底,他早把生命捐出去了,武士每天都在練習各式各樣的死亡。

  鬼狗是一名結髮辮留八字鬍的黑人殺手,而且堅持在一個不是時候的時候作一名武士。雖然他很努力很認真很悲壯宛如儀式般地在武士的道路上踽踽獨行,但相對於白目黑幫卻顯得很不合時宜,尤其他效忠的黑幫“主人”,讓我們看見武士精神的荒謬,但也由此來凸顯武士精神的神聖性是透過己身完成的,與主人一點關係也沒有。而武士道殺戮的精準、終極、紀律…,專業而精緻,對比黑道的粗糙、虛偽,在這個混亂世道中的格格不入,終究是一場悲劇。

  他完成任務時把槍當武士刀耍了耍然後收入刀鞘般收起來,這個動作乾淨俐落又有點好笑,就像信鴿傳書接信人老是在追鴿子。也許賈木許也自覺在這科技武器不斷超前,而殺戮的倫理卻不斷被丟在後頭般荒謬。黑幫人物的電視上出現的永遠是卡通,殺戮的卡通,那個老大的女兒永遠處驚不變的臉孔,在嘲諷黑道中,也讓這個獨來獨往的殺手越顯單純又虔敬。電影中作了很多的對比,自覺對比無賴,獨來獨往對烏合之眾,黑與白,準確與濫殺,忠誠與私利,原則與混亂,…。

  有一段我不知導演想說什麼,當“主人”的搭檔重傷,“主人”飛車載他去醫院,被女警攔下,重傷者一槍斃了她,“主人”驚說你殺了女人,他臨死還指責“你是個沙文主義的豬,女人當警察就該受警察的待遇”。我對賈木許如何看待女人還滿疑惑,從有限的幾個角色中無從論斷,但她們永遠是哥們的從屬,頭目女兒的角色充滿了矛盾,很重要也很無力。她也讀書,對殺戮無動於衷,有混混的特質,可這特質放在少女身上卻又變成有別於男人的酷,有點像《天堂陌影》中的伊娃,在男人主導的世界裡無力拯脫轉而從心底蔑視它。賈木許以一本書讓存活的她與死了的鬼狗之間作了聯繫。書是武士與別人間的連結,小黑女孩,黑幫老大的女兒,雞同鴨講卻心意相通的冰淇淋攤主。書是此世界的救贖,武士道是此生的救贖,而死亡則是武士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