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25日 星期四

《時時刻刻》與菲力普葛拉斯

  1941年吳爾芙自沉河底,墓誌銘引用1931年她的長篇小說《浪》最後一章。

  「我將全面迎擊──無可征服、無可撼動的死亡!」〈引自中時作家部落格張耀仁的《墓誌銘》〉

  電影的開頭是波濤洶湧的河水〈這水的意象也出現在第二段布朗夫人躺在旅館的床上時〉,呉爾芙將石塊放入外衣口袋,顯示她下沉的決心。她走入水中深處。死亡給這部電影破了題。

  除了炫技般出神入化的平行剪接與配樂,這還是一部對仗工整、前後裡外呼應的電影。全片講三段不同時空三個女人的故事,明的以呉爾芙的小說《戴洛維夫人》和小說中的情節貫穿,暗藏的是同志情慾。

  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是由麥可‧康寧漢的同名小說改編,而這是麥可‧康寧漢向吳爾芙的《戴洛維夫人》致意的小說。《戴洛維夫人》是吳爾芙的一本意識流小說,描述戴洛維夫人生命中的一天,而這一天也涵蓋了她的一生。這個女主人翁超喜歡辦宴會,這一天她就有個晚宴,從她一早去買花,接下來一些瑣瑣碎碎的事與她腦中川流不息的思緒。康寧漢以此為主軸講述三個女人雷同神似的一天。1923年英國的吳爾芙在構思這部小說;1951年美國洛杉磯的布朗夫人,《戴洛維夫人》是她正在讀的小說;2001年紐約的克勞麗莎,友人也戲稱她戴洛維夫人。

  清晨,起床,買花,早餐,構思這一天‧‧‧提早的拜訪‧‧‧晚宴,在看似平靜如儀式般的規律中,像剥洋蔥似的一層層揭開生命中無可言喻的苦澀嗆辣,死亡如影隨形,菲力普葛拉斯的音樂更是緊迫催逼,拉鋸不歇,卻又在高亢中倏然滑落。彷彿第三段的詩人,在女主人翁眼前瞬間翻身墜樓,沒有預警,死亡只是沉重的悶聲一響。

  第一段的吳爾芙卻在客廳與姊姊、姊姊小孩的談話間失了神〈片頭之外,第一個出現的死亡,小鳥的鮮花葬禮之後〉,她在猶疑小說中該讓誰死。本該死的戴洛維夫人超生了〈第二段的布朗夫人本想自殺又改變心意〉,但是詩人得死〈第三段的詩人死了,第一段的詩人吳爾芙也死了〉。於是小說中安排了一位退伍軍人也是詩人,他因為精神疾病在就醫中受到不當對待憤而自殺。她先生問爲什麼一定得死,她回答,面對死亡才能珍惜生命。

  呉爾芙自己身受精神疾病之苦,對當時的醫療是有批判的。三段中都有對醫生的指控,第一段在火車站與她先生的爭吵中透露對醫生的不滿。第二段鄰居女人來托蘿拉餵狗,她要去作子宮手術,她擔心地說我得把生命交付給酒喝得比我先生還兇的人。第三段得了愛滋病的詩人也對醫生的囑咐嗤之以鼻。三個段落中也都有晚宴。除了《戴洛維夫人》的正式晚宴,第一段來訪的姊姊也要趕回去晚宴。第二段布朗夫人與兒子一起作蛋糕慶祝爸爸生日的小晚宴。第三段則為了詩人獲獎的慶功晚宴。

  至於同志情慾,第一、二段因為在同志不被認可的年代,所以呉爾芙跟姊姊、蘿拉與鄰居女人的吻都表現得曖昧隱晦,而她們在那樣的壓抑環境中也都痛苦不堪。第三段2000年的紐約,同性情慾已經解放,女主人翁既能與同性愛人同居,也能經由沒見過面的父親生了一個女兒,事業有成能自立也有餘力照顧生病的舊愛。一切看似美好。然而卻經由夜班清晨才回來的枕邊人透露了她們之間的隔閡,同性戀情沒有因解放而萬靈,與異性戀的相處並無不同,沒有失去怎會懂得珍惜。

  在第三段詩人自殺之後的晚間,一個女人來訪我們才明白原來第二段的蘿拉是詩人的母親,兩個傷心的女人有一段心慟告解,更可悲的是蘿拉在生死間的選擇讓她沒有選擇地離去,所以對於她的拋夫棄子,她只能說“假使我能說我很後悔那就好了”〈有選擇才有後悔,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說後悔有何意義〉。蘿拉也明白她兒子的小說中形容母親既是天使也是惡魔,那是個印記,終其一生她將背負的印記。

  三個段落除了參差錯落互相呼應,前後兩段也互為對稱。第一段男人成就女人的才華,第三段女人成就男人的才華,創作無關男人或女人,但吳爾芙卻是第一個有“自己的房間”的女性作家。再者從三個女人在電影中的場景卻拋出某些議題。例如女人與廚房,吳爾芙可以不下廚,但與廚房僕傭有微妙的情緒反應,另兩個女人長時間與廚房為伍。女人與生育,第二段鄰居女人的說話。女人與臥室,看第二段的蘿拉在浴室中近攝的臉上淚水邊淌邊抹,而丈夫卻毫無所覺在床上頻頻催促。

  推薦本片英國導演史帝芬戴爾卓上一部也是他的第一部片《舞動人生》〈Billy Elliot〉,把一個我最不喜歡的勵志題材說得不落俗套好看極了。

  關於配樂,最近一部由《鋼琴師》的導演史考特希克紀錄的《菲力普葛拉斯的12樂章》〈GLASS:a portrait of philip in twelve parts〉,充滿睿智幽默,強力推薦。其中談到影像與配樂,據說當水乳交融的時刻就能“看見音樂,聽見影像”〈例如《機械生活》KOYAANISQATSI〉。有一段葛拉斯提及他的一位友人藉寫作來對抗這個瘋狂的世界,逃避抑或對抗?他對觀眾提問。那麼我也要提問,吳爾芙是否以選擇死亡來對抗生命中的腐朽,抑或逃避?我總以為,人毫無選擇地被拋擲到這個世界,為什麼不能選擇離去的時刻?

  關於低限音樂與它的來歷,莊裕安在聯合文學2007年3月號發表的一篇《蝴蝶飛了,湧出來了》,說得最清楚詳盡,讀來非常有趣。我很懼怕在正襟危坐的音樂廳欣賞低限音樂,那種極簡的、反覆的、連續的、規律的樂音會讓我坐立不安甚至發狂,卻又被困在座位中不得逃亡。所以葛拉斯他們創團初始的演奏是在一個大空間,演奏者在中,聽眾圍在旁邊席地而坐,並可隨時進出。他們自嘲說他們的音樂是被樂評家的惡評捧紅的。與威爾森合作的歌劇《沙灘上的愛因斯坦》一夕火紅,表演時也是讓聽眾自由進退。這樣的自由、叛逆、與自信,這樣的去神聖與去中心化,又讓我極度嚮往。雖然低限音樂折磨人,但葛拉斯的電影配樂卻精準得不得了。尤其《時時刻刻》的電影原聲帶,當我聽著聽著,陳年的、掩埋了的、最底層淤泥般的悲傷經由重複的旋律反覆不斷地撫觸推拿,終至傾巣而出 ,彷彿洗滌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