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8日 星期日

電影,結尾,一些事

  電影有結尾就像人生有終點,不管你喜不喜歡,字幕跑完、燈亮,就得出場或出局。

  大多數的戲劇往往會作個迴圈,當故事的終點回到起點,好像盛宴的甜點提醒你,該散了。

  當然也有電影沒有像尋常般開始,所以也沒有預期的結束。費里尼的《愛情神話》〈Satyricon〉,情愛綿延一如時空,無始亦無終。法國新浪潮悍將高達在《中國女人》〈 La Chinoise〉的結束時打上字幕:“結束正在開始”,所以整部電影只是開場或是預告。他曾說「電影當然有開頭、有中間、有結尾,但不一定依這個順序」。因此有的導演會操弄一下不可逆轉的時間順序,《黑色追緝令》〈 Pulp Fiction〉就把開始搬到結尾來,它的結束就是開始;《記憶拼圖》〈Memento〉甘脆把片尾的卡司字幕放在片頭跑,它的開始就是結束。

  有的電影開始於死亡的結尾,《日落大道》〈 Sunset Boulevard〉和《美國心玫瑰情》〈American Beauty〉的男主人翁在開場時就已死亡,他們的靈魂對著你敘說他們是如何陰錯陽差步上死亡這條路。《美國心玫瑰情》有一場戲的主角是路邊被丟棄的空塑膠袋,跟著風一路起舞,讓我想起《萬花嬉春》〈Singin'in the Rain〉。鄰居男孩用攝錄機捕捉到它的歡欣,是我看過的電影中最美的畫面。

  另外如《蘿拉快跑》〈Run Lola Run〉因為跑步速度一秒之差的快中慢而有三種不同的悲喜結尾。《雙面情人》〈 Sliding Doors〉不管搭不搭上那班地鐵,雖生死有別卻宿命般的結局。奇士勞斯基的《機遇之歌》〈Blind Chance〉則對無限多的平行宇宙作了三種示範。男主人翁的追趕火車與結尾能不能搭上那班失事的飛機聯結。第一段與第二段形成階級對立各有遺憾的人生,第三段平步青雲中立中產的醫生卻直奔赴死神的召喚。也有曖昧如《去年在馬倫巴》〈 Last Year in Marienbad〉保留更多的臆測,甚至整個情事的經過都啟人疑竇。當然所有的電影在結束時並未結束,因為「真正的電影在走出戲院之後才開始」。

  庫柏力克《2001年太空漫遊》〈 2001: A Space Odyssey〉的結尾如詩如謎。這部1968年的科幻片在2008年的今天來看還是非常未來。氣勢磅礡如史詩,對白極少結尾充滿了意象。對外星球的呈現,影像比文字困難多了,而導演利用室內鏡頭的轉換與那塊神秘的黑石板就讓人感覺處在時空異境。我尤其喜歡看中途叛變的邪惡、會讀唇語的龐大電腦臨終時刻的表演。

  庫伯力克另一部《亂世兒女》 〈Barry Lyndon〉的結尾也充滿哲思。男主人翁在那個一切都不確定的年代,命運跟一無所有的他開了個大玩笑,大起之後又大落。然而「上述在喬治三世時代備受爭議的人物,……他們“現在”都平等了」。這部電影從頭到尾都以一個彷如上帝般超然悲憫的口吻在述說。

  克林伊斯威特的《殺無赦》〈Unforgiven〉也出現類似的文字結尾。從他的岳母如何斷了女兒的音訊,拐彎抹角告訴你他們已不知所終,落日餘輝地平線上的孤墳裡是個將乖戾殺人魔變成比平凡人更平凡的不凡女人,雖然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現身。作為一部伸張正義的西部片,卻很反諷地由一個殺婦孺小孩不眨眼的過氣槍手來為那群弱勢女人報了仇。

  有些喜劇或動作片會在最後跑字幕時給不急著走的捧場觀眾一些特惠,秀出拍片過程中的NG片段增加笑果。後來也有卡通以假擬真在片尾仿作出NG片段,將真假虛實想像間的界線塗抹一番。

  有些電影結束在劇力萬鈞的停格,《虎豹小霸王》〈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 勞伯瑞福的影展就叫日舞影展〉與《末路狂花》〈Thelma ﹠ Louise〉就結束在他∕她們死前剎那。《末路狂花》停格在她倆與汽車衝出懸崖那一秒;《虎豹小霸王》也定格在他倆同時衝出去成為槍靶的瞬間,畫面雖停聲音卻爆開來,數百枝槍聲齊作宛如節慶的鞭炮。亞瑟潘的《我倆沒有明天》〈Bonnie and Clyde 這類型的電影片名都用他們的名字〉,那對雌雄大盜就沒那麼幸運,畫面上彈孔纍纍。

  楚浮的《四百擊》〈The 400 Blows〉講一個男孩彷彿歷經了四百次的打擊,最後從感化院逃出,他跑啊跑,不斷地跑,終於到了海邊,卻回過頭面對鏡頭也就是正在看他的你。結尾就停格在這強有力的經典凝視,成為後來許多導演模仿致敬的對象。

  電影中的模仿不叫抄襲而說致敬〈昆丁塔倫提諾則說,他媽的我只是抄襲不是致敬〉。文學或電影本就充滿了“文本互涉”。天才作家張愛玲,她的《半生緣》就移植自英文小說《紳士普漢》,卻創作出東西風格截然、主題精神迥異也更傑出的文學作品來〈參見莫寄台:從《半生緣》的母胎 H.M.Pulham,Esquire看張愛玲的文學創作技巧〉。與張愛玲一貫的陰暗結局相反,對人情世故卻同等犀利的英國天才作家珍‧奧斯汀,她故事中的女主角通常都有圓滿的歸宿。她最常被改編成電影的《傲慢與偏見》〈 Pride and Prejudice〉中的達西,是後來多少電影、偶像劇、羅曼史小說…中男主角的原型。《麻雀變鳳凰》〈Pretty Woman〉、《龍鳳配》〈Sabrina〉、《穿越時空愛上你》〈Kate & Leopold 〉、《BJ單身日記》〈Bridget Jones's Diary〉、《電子情書》〈 You've Got Mail〉…啊!多到說不完,每個男主角都可以看見達西的影子。《新娘百分百》〈Notting Hill〉則是性別對調的達西。近年來電影卻一窩蜂轉為大量謔仿嘲諷惡搞,始作俑者大概是《史瑞克》〈 Shrek〉吧。

  《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基本上是一個女子的《四百擊》,講一個丹麥女人嫁給一個空有爵位頭銜的男人,為他遠赴非洲生活卻衰運連連到不行。結尾當然是黯然離開這塊傷心大陸,這是電影的結局。但我們都看到,她後來將苦難淬瀝回甘,寫出那麼精彩動人的故事〈電影中的對白好極〉,也算是另一個結尾吧。

  有三部類型迥異卻結尾相像的電影,《沉默的羔羊》〈Silence of The Lambs 〉、《望鄉》〈Sandkan No. 8∕山打根8番妓院〉、與《風櫃來的人》。它們都在市集裡結束〈《沉默的羔羊》雖不是在真正的市集,卻有市集的況味〉。

  地球上的傳統市集都很相像,似乎都可以想像在它們上空嗅到相似的雜陳氣味、吟嗡混沌的和聲,相似的混亂破舊,相似的熱鬧與熱鬧過後的空蕩蕩。

  《沉默的羔羊》結尾裡那個人魔夾著兩腿之間走路的背影,隱沒在一個你我都可能到過的人來人往的村鎮街頭裡。在眾多的電影人物中,《沉默的羔羊》中的人魔是讓我印象最深刻,感覺最複雜的。電影中對他的描繪並非全然負面〈就像警方也不是全然正面〉,尤其他心智上的過人之處。況且他的危險對觀影的人並不構成威脅,但它的結尾卻又讓人隱隱不安。

  人對自由〈有人說是權力〉的嚮往包括了一切有形與無形,一如尼采所宣稱,道德是弱者約束強者的藉口,上帝成為教會權力的工具〈巧的是尼采也安排了一個瘋人在市集上大聲宣告上帝已死的消息〉。這個人魔可能符合尼采的心智道德的超人強者,有形無形的牢籠都限制不了他。為什麼創造出這樣一個人物?我想正因為我們是如此有限與不能,正如尼采病弱的身體與軍火般的思想在天平上各執一端。

  日本片《望鄉》是一部仿訪談記錄回溯戰時「國際親善女郎」的故事。這部1974年導演熊井啟以底層女性觀點出發的電影,非常震撼充滿批判,結尾也在俯瞰的市集上空拉遠。故事敘述戰時貧窮善良女孩的惟一出路竟是被賣到他鄉異國出賣皮肉,離鄉背井的她們總天真地抱著一線回鄉的希望而活下來,只有小菊真心對待這些年輕女孩,並告誡她們千萬別回鄉。女主角熬不過親情的思念還是回了鄉也徹底絕望,就像被找到的小菊的公墓所在,所有的墓都背對日本。結尾異鄉的熱鬧市集看來竟如此荒涼。

  侯孝賢《風櫃來的人》講幾個男孩的青春往事。大男孩鈕承澤的兵單來了,一段無望的情愫也將劃上句點。他在落寞中站上椅子,在喧鬧的市集中大聲叫賣…。

  儘管城市日新月異,但世界各地的傳統市集仍然頑強地或聚或散或終將在我們的記憶中存活下來。我不懂市集為何讓我那麼有感覺,在小時候小一吧,我的國小要經過一個市場,媽媽給我早餐錢讓我在攤子前吃花生粽配味噌湯。在霧氣氤氳人聲嘈雜的攤子前混雜整個市場的氣味……,是我留下的小時少有的美好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