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7日 星期一

《槍炮、病菌與鋼鐵》

  這回莫拉克颱風重創南台灣,國在山河破〈國也岌岌可危〉,觸目皆驚心。這次受災的大部分是部落原住民,原住民處境堪憂。明鄭以來中國人大規模移民台灣,原住民退居山上,平地人又濫墾山林挖爛河床,連山上也沒得住了。也許有人要問,爲什麼是原住民落敗?爲什麼身強體壯的原住民在面對渡海而來的漢人時,會節節敗退?

  我最近看的一本書,《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Guns,Germs,And Steel /by Jared Diamond〉就異曲同工的回答了這個問題。作者花了三十年的時間思索並示以種種證據,就是要回答他的新幾內亞的朋友亞力的發問:“爲什麼是白人製造出那麼多貨物,再運來這哩?爲什麼我們黑人沒搞出過什麼名堂”?這個答案的終極因,就是地理環境造成的。很多人私底下認為人種有優劣,他這幾百頁厚厚的書裡就是要告訴我們,今天世界局勢強弱的原因並不在人種而在環境,假使在地理上把人類對調,那麼今天的強弱者可能就不是這個樣貌了。當然這也無法驗證,但我覺得這本書能夠說服我。所以今天原住民的弱勢並不是他們的問題,人類社會的命運,早在一萬三千年前就已經形成了。他的論證很科學,就是根據出土資料、碳14年代與史實作歸納演繹。他將人類史一層層掀開,直追究到最初發的型態來推演。並以3200年來南太平洋島嶼的「趨異演化」當作基本模型,從而探討較大尺度的洲際趨異演化。很具說服力也很淺顯有趣,算是演化的續集吧。

  也許這個問題可以擴大來問,爲什麼世界上有些大洲幾千年前已經發展出燦爛文明,有些大洲到了二十世紀仍然陷溺在石器時代?作者在新幾內亞作過田野研究,對他們的村落有很近身的體驗,他作出比較覺得文明是福是禍實在難說。所以他只是單純想了解:歷史上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首先,他反駁族群間的生物差異,也就是一般人輕易就假以天賦的差異來解釋。

  有些國家特別是美國白人心理學家,幾十年來一直想證明:非洲裔美國人天賦智力比不上歐洲裔白人。然而大家都知道,這兩個族群的社會環境和教育機會差別很大。認知能力的發展受社會環境的強烈影響,因此成人認知能力的差異,難以分辨先天遺傳因素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再者,認知能力的測驗〈如智力測驗〉,測驗的是文化學習而非先天智力。因此心理學家至今未能提出強有力的證據,證明非白人族群有先天的智力缺陷。美國著名生物學者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在一篇《種族偏見與智商》中,也大力駁斥天賦差異的說法,他在文末特別引用英國哲學家及經濟學家米爾〈John Stuart Mill〉的話,「當大家談論關於人類心智這個問題時,總有各式各樣粗鄙的方法意圖掩蓋社會和道德所產生的影響。其中最爛、最粗俗的說法,就是把人類行為和特性的差異,歸罪於自然本性的差別」。

  作者對於這個爭議話題自有觀點,且源於他與新幾內亞人相處33年的經驗。他說也許沒上過學的新幾內亞人從偏遠的村落進得城來,西方人會覺得他們很蠢。反之,換了他跟新幾內亞人到叢林中的話,蠢的人變成是他了。像是他從未學過的在森林中找出路、搭建蓬屋等等。電影《大地英豪》〈The Last Of The Mohicans〉中也很清楚描繪了這情況,歐洲白人到了崇山峻嶺之中,沒有原住民作嚮導就無以為繼。

  他也排除了另一種北歐人很喜歡的說法,認為寒冷氣候能激發創意。發明創造,建溫暖房舍,縫暖和衣物,不然活不下去。炎熱潮濕的氣候使人遲鈍,只要有簡單房舍,衣服不穿也成。這種解釋後來證明不堪一擊。因為直到一千年前,北歐人對歐亞文明的發展,可說毫無貢獻。他們只是運氣好,處在一個方便輸入先進發明的地點。農業、車輪、文字、冶金術都是歐亞大陸比較暖和地區的產品。在新大陸,高緯的嚴寒地帶更是落後。美洲土著社會唯一的書寫系統,是在北回歸線之南的墨西哥發展出來的;新世界最古老的陶器,是在南美熱帶靠近赤道之處發現的;新世界在藝術、天文學和其他方面最為先進的是古典馬雅社會;位於熱帶的尤卡坦、瓜地馬拉則在公元第一個千年興起。〈譯者註:土著──單純指世居本地之人。〉

  所以針對亞力的問題,另一種解釋方向,是研究近代歐洲的殖民歷史,列舉那些有助於歐洲人征服、殺戮其他族群的因素,其中犖犖大者,有槍炮、傳染病、鋼鐵工具和工藝產品。這個方向無疑是正確的,因為史料俱在,鐵案如山,那些因素的確直接協助歐洲人完成征服大業。然而這些直接因素只不過解釋了歷史事件的近因。找出近因後,自然引出遠因〈終極因〉的問題:爲什麼病菌、槍炮、鋼鐵站在歐洲人這邊,爲什麼不是非洲或美洲土著?

  話說從頭。七百萬年前,人類與黑猩猩剛剛分化,人類祖先發源於非洲,在非洲生活了大約五、六百萬年,直到冰期結束,約當一萬三千年前,才走出非洲,擴散到全球。先進駐歐亞大陸,然後澳州,當時與新幾內亞仍是一塊大陸,亞洲大陸的範圍包括今天的婆羅州、爪哇、巴里,與大澳洲的距離比今天近了1600公里,最後是北美洲和南美洲〈美洲與舊世界隔著大洋〉。接下來各個洲獨立發展,直到1492年哥倫布「發現」加勒比海群島。

  要講殖民歷史必須先提1532年11月16日這一天,這天可以說是歐洲人在新世界第一次面對一個有組織的龐大隊伍,此事件對後來歐洲人與美洲人的關係有關鍵性的影響。這一天在祕魯高原上印加帝國的首都卡哈瑪卡,國王阿塔花普拉和西班牙遠征軍領袖皮薩羅相遇。阿塔花普拉是至高無上的君主,所統御的帝國是新世界中版圖最大,也是最先進的。皮薩羅則代表西班牙國王查理一世,亦即歐洲第一強國的帝王。他手下卻是一群烏合之眾,由168個西班牙人組成的不入流軍隊,不但人生地不熟,援軍也遠在1600公里之外。阿塔花普拉則坐擁帝國,有支八萬人的大軍相迎。就在他與皮薩羅接觸不到幾分鐘,就成為皮薩羅的階下囚,身繫囹圄長達八個月〈這一役在書中有詳盡的第一手敘述〉。在支付了史上最大一筆贖金──6公尺X5公尺X2.5公尺的房間堆滿黃金──之後,被心狠手辣的皮薩羅處決同時向印加帝國開戰。西班牙的目的是帝國,黃金只是拖延戰術。期間皮薩羅派遣探險隊在印加帝國到處探勘、等待援軍。八個月後西班牙軍隊已勢如破竹,大勢底定。這個事件具有代表性,許多殖民者和土著的衝突大約依循這個模式。

  皮薩羅得以俘虜阿塔花普拉的原因何在?皮薩羅的武力優勢在於西班牙人的槍炮、刀劍和馬匹。而阿塔花普拉的軍隊沒有騎乘任何動物,武器也只有石頭、銅器、木棒、狼牙棒、斧頭加上彈弓和其他拼湊起來的武器。這種懸殊命定了美洲土著與歐洲人交鋒時的命運。除了武器懸殊,已經有免疫力的歐洲人把傳染病帶給沒有免疫力的原住民,疾病隨著歐洲人的足跡在美洲散播開來,在哥倫布踏上新大陸之後的美洲土著因之被消滅了百分之95。再者是海事技術,而海事技術也與中央政治體制有關,有這種政治組織才有財力、技術、人員來打造船隻。另一相關要素是文字,西班牙有,印加帝國無。比起口語,文字得以把資訊傳遞得更遠、更正確而詳盡。這些原因的集合也就是本書的書名,於是又回到原來的提問:爲什麼這些優勢掌控在歐洲人之手,而非美洲土著?

  接下來作者闡釋農業與人類命運的關係。自從現代人在七百萬年前和猩猩分家那一刻以來,絶大部分時間所有人類皆以狩獵和採集野生植物維生,直到一萬一千年前才有農牧,也就是種植作物和馴養家畜。農業對槍炮、病媒和鋼鐵的發展有間接的影響。作物和食用、勞動牲畜為人類帶來更多的食物來源,也意味著更稠密的人口。在糧食得以剩餘、囤積,又有騎乘、馱物、拉車等牲畜幫忙互通有無之下,形成社會發展的先決條件,從而建立一個安定、中央集權、組織分明、經濟制度複雜且擁有先進科技的社會。那麼狩獵、游牧族群的命運呢?要不給鄰近的農業社群取代,要不就改行農耕。或因他們憑藉地理或生態壁壘繼續生存,特別是沙漠和極圈,近年來也因為文明的誘惑,或宗教、政治的壓力,不得不淡出歷史舞台。因此從各大洲族群從事農牧的地理條件可看出日後的命運。

  萬年來馴養野生植物、動物成為作物、家畜〈也就是人擇〉,人類的成就非凡,而且古人已盡全力,沒有漏網之魚。在「杏仁的前世今生」、「蘋果不馴誰之過」、「斑馬、不幸福的婚姻與安娜‧卡列尼娜原則」等篇章,就很詳細地說明人類馴養動、植物的過程與地理生態條件的配合度。像爲什麼有些植物在馴化過程中簡直就像投懷送抱,有些卻頑強抵抗?爲什麼有些動物容易馴養,又爲什麼有些至今仍本性難移?爲什麼歐亞的馬兒可以馴養,非洲的斑馬偏偏不行???諸如此類問題的答案有時會讓我聯想到爲什麼有些人〈族群〉桀傲難馴,有些人〈族群〉溫順地服從層級統治結構如羊群。這幾章讀起來非常有趣又讓人大開眼界。

  舉個小小例子,卡通明星小松鼠最愛吃的橡樹果實,它的馴化也有故事。在講到人類馴化植物的漫長過程中,橡實這麼有食用價值的食物爲什麼就是無法成功?橡實抵抗馴化之道有三:第一,成長緩慢,把大部分農夫的耐性都磨光了。小麥只要幾個月就可豐收,杏仁只要三、四年就可收成,但要一顆橡實得等待十年以上的光景,真是地老天荒。第二,橡樹演化的結果,橡實的大小和口味似乎都是爲松鼠設計的。有橡樹的地方就有松鼠,人類怎麼是它們的對手。樹木生長速度奇慢無比,松鼠行動又快如旋風,農夫實在招架不住。最後,杏仁和橡實之間最大的區別或許在於基因的控制苦味〈野生杏仁是苦的有劇毒的〉。杏仁是單一基因控制的,橡實的苦味則有許多控制基因。假使古代農夫要從偶然出現的突變種設法種植出沒有苦味的杏仁或橡實,杏仁就成功了,橡實還是宣告失敗。因此農夫費盡千辛萬苦驅逐松鼠,耐心等候橡實的成熟,若果實苦不堪言,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結論就是歐亞大陸的族群得天獨厚,面積最大,生態相最繁複,可供馴化的候選物種最多。澳洲和美洲的大型哺乳類,在更新世末期遭到了大滅絕,喪失了幾乎所有候選物種。非洲的大型群居哺乳類,每一個都有特別的理由使牠當不了牲口。加上歐亞的東西向陸軸,相同的緯度,氣候,地形障礙相對較少,使得肥沃月灣的作物包裹向外傳播神速,動物與其他發明、病菌也是。各大洲中,澳洲面積最小、土地貧瘠,也是最孤絶的陸塊,萬古如長夜,文明從未現身。美洲的地理與生態十分破碎,巴拿馬地峽將美洲切割成兩半,地峽上的雨林,墨西哥北部的沙漠,又將美洲從生態上分割了,形成孤立的「社會島嶼」。此外美洲的主軸線是南北向,事物的傳播得接受不同緯度的考驗。非洲也是南北軸線,撒哈拉沙漠至今仍是主要的生態障礙。陸軸影響深遠,甚至是人世悲劇的源頭,陸軸的走向早爲人類歷史的命運埋下了伏筆。

  再來講病菌、文字、發明、國家的誕生這幾個征戰利器跟農業的關連。

  傳染病都是從動物的疾病演化而來,一萬一千年前農業的濫觴是微生物興旺之因,幾千年前城市的興起則使微生物更加繁盛,世界貿易路線的發展更是它們蔓延的途徑〈現代的病菌則有更便利的航空管道〉。新世界的野生物種貧乏,馴化的動物少,與動物的關係不像歐亞族群那麼親密,沒有發展出本土的傳染病來對付歐洲人。歐洲人則經過千年疾病的肆虐,存活下來的已經對這些病菌有抗體。在對印地安人的戰役中少了病菌這個親密戰友,歐洲人恐怕難以稱心快意地痛宰其他大洲。反過來說,舊世界熱帶的瘧疾、霍亂與黃熱病也成為歐洲人殖民的障礙。

  文字。目前所能找到的最古老文字是蘇美人的楔形文字,大約成形於公元前三千年前的肥沃月灣。造字這項任務極其堅鉅,要無中生有更是難上加難。除了蘇美人造字、還有公元前六百年的墨西哥印地安人,公元前三千年的埃及和公元前1300年前的中國「也許」已獨立創造出文字〈中國和埃及的文字是不是原創還是個疑問,中國文字有著獨特的符號和組合原則,多數學者都認為是獨立發明〉。其他族群的文字多半是借用或改造自其他文字,或者受到現成文字系統的啟發而發展出自己的文字。中美洲和古歐亞西方文字的平行發展證實人類普遍都有創造力。文字發展的先決條件是這個人類社群必須認為文字有用,而且能支援造字專家。早期文字是統治階級的工具,滿足政府組織的需要,使用者也都是全職的官員,由專事糧食生產的農民供養。這幾個文字原創地也正是糧食生產的發源地,一旦文字發明後,即藉由貿易、征戰或宗教向外傳播到其他政經結構相當的社群。至於類似像印加帝國這樣的社群為何沒有發展出文字?原因之一是糧食生產起跑慢,假以時日終將能擁有自己的書寫系統。二是這些地區距離最初的文字中心太遠,成為文字傳播的盲點。所以文字史和人類其他發明一樣,受到地理和生態條件的左右。

  發明。表現在武器與運輸工具上的技術,是族群擴張與征服的憑藉,因此技術是創造歷史模式的主要因素。於是我們要問:各大洲技術演進的速率為何差別如此之大?簡單來說,人類技術的發展從250萬年前的第一件石器,發展的速率剛開始的確很慢,幾十萬年過去了,石器上看不出什麼名堂,其他材質的工具又沒有留下證據。直到今天技術的進步可說一日千里。這個漫長期間,第一個飛躍發生在十萬到五萬年前,產生了骨角器、用途專門的石器以及複合工具。第二個飛躍源自定居生活,以生產糧食爲生計的社會才會定居。定居生活是人類技術史的關鍵,因為定居生活使人累積不容易攜帶的財產。又生產糧食的生計得以囤積餘裕,首度使人類社會有機會發展專業,不事耕作的專家由勞苦終日的農夫供養。面積大、人口多、發明家也多。發明的傳播又比發明重要,所以歐亞大陸獨特的地理條件是推波助瀾的主力,而不是歐亞族群的智力。

  國家。今天地球上除了南極之外,所有的土地都由國家劃分治理。最早組成中央政府和有組織的宗教的社會,他們的子孫佔得先機,主宰了現代世界。歷史上,政府和宗教的勢力範圍多是重疊的。簡單的說,人類社會發展從隊群→部落→酋幫→國家。隊群和部落比較相似,沒有官僚、警力,也不知賦稅為何物。他們的經濟型態是平等互惠的交換,而非中央當權者收纳供品後重新分配或中飽私囊。所以酋幫跟國家有「盜賊政治」的稱號。為什麼平民要忍受盜賊統治者對他們的強取豪奪?為何要雙手奉上自己辛苦耕耘的成果?原因是農業造成人口大幅成長,社群中衝突的解決、決策、經濟上交換的困難、人口密集、空間的縮小使得愈來愈多的生活必需品必須向外求取。大型如散沙的社群要長治久安,不得不依賴一個權力核心。在部落越來越大時,就傾向接受中央統治,同時換得保護。加上戰爭的威脅或戰爭,促使社群的合併或征服,形成日趨複雜的政治組織→酋幫→國家。統治者則以武裝自己並使用武力維持公共秩序,更厲害的做法是利用意識形態或宗教為人民洗腦,鞏固自己的統治權。所以糧食生產、人口密度及社群間的競爭與兼併都是國家誕生的終極原因。

  最後作者用他的理論逐一檢視各大洲,自然的因,如何種出人文的果。從地理環境、遺傳、體質、語言、工藝品、作物、家畜、病菌等等的分佈流動,至社會的發展來檢驗各大洲的文化業績。歷史有自己的軌跡,半點不由人,地理扮演了無所不在的影響力。佔全書三分之一篇幅的這個部分,首先當然要回答亞力的問題,「亞力的族人」這一專章講新幾內亞與澳洲,「東亞之光」講的是中國,台灣則放在「飛航大洋洲」這個單元,「歐美大對抗」將歐、美作比較。最後解釋「非洲大陸為何黑暗?」之謎。詳情請看本書。其中談到中國與肥沃月灣由盛而衰的原因,肥沃月灣的原因比較單純,主要是生態破壞、後繼無力,導致權力西移、榮景不再。至於中國的部分,簡單說專制獨裁可說是雙面刃,漢語族群一向有文化優越感,對所謂蠻族的征伐驅趕、招降纳叛無所不用其極。大一統的結果就是沒有競爭者,而獨裁者一個決定就能阻滯創新,讓一些領先世界的發明,如機械、工業技術甚至航海,冷落荒廢,束之高閣,在全球的發明浪潮中敗下陣來。跟歐洲政治上分裂競爭的結果成為尖銳的對比。他的觀點啟人深省,對這個結果卻是令人十分慶幸啊。否則看看中國今日對待邊疆民族的高壓手段,要是讓他當上全球的老大哥,我想《1984》就不是一本小說,可能是全世界人類的夢魘了!

  本書終章「人類史是歷史科學」,歷史科學研究的是近因與終極因的因果過程,利用觀察、比較以及所謂的自然實驗。當然人類社會無法作實驗,但可以將孤立的大島、小島、同一大洲上的區域社會等等,拿來作比較研究。還有文化差異的因素也是影響歷史的一項變數,文化差異無疑有一部分是環境差異的反映,但與環境無關的文化因素,可能對這個社會或社群有某種重要的意義,形成之後影響社會的「性向」,在關鍵的文化選擇時刻發揮作用。對歷史而言不確定的變數讓歷史不可預測,變數多而產生的複雜性質,也讓歷史無法發明普同定律。

  回到本書與本文開頭的問題,我們心中約莫有了答案,所謂勝利者並不是個人的成功或族群特別優秀,落敗者更非戰之罪。了解是為了改變,而不是為了重複或延續。釐清了導致悲劇的因果鎖鏈之後,才能設法打斷那條鎖鏈。

2009年8月11日 星期二

《鐵面無私》

  剛剛邊吃飯邊看電視,一部1989年的《震憾大陰謀》〈Dead Bang〉,是“憾”而非“撼”,這個翻譯很奇怪,是因為片名有雷同的嗎?不管啦,這片算是爛片中的好片,由當年的帥哥唐強生主演,導演是約翰法蘭克海默。看電影時我邊想等等一定要查查這個導演是誰?原來他也是《冷血悍將》〈Ronin〉的導演。為何我這麼好奇?因為在電影中他很認真地把伍迪艾倫嘲笑了一番。

  主角是個諸事不順遂很廢的加州兇案組警察,在聖誕假期中負責調查一件殺警案,前面我沒看到,後來據他說是因為抽籤抽到最短的,當他去搜索時對方說要告他告到破產,他回說太遲了,我前妻已經先你一步了。跟他辦這件案的相關人員,各個都給他惡評,例如宿醉、爆粗口、綁架、暴力等等,人緣差到上級要他去給警察的精神醫師作評估,否則他就不能再繼續。當他難得一本正經去見醫師時,醫師要他別緊張就當朋友聊天好了。這時他微笑了一下,醫師問他笑什麼,他不語醫師卻窮追,他於是爆笑說他很像伍迪艾倫,醫師登時翻臉說即使是精神醫師也不願被嘲笑,當然不給他過關,他最後還是用暴力威脅,可見精神醫師還是怕瘋子。我心想這動作片的導演對伍迪艾倫是很不爽吧,就憑他那長相跟喋喋不休,名聲地位就那麼高,而且一呼百諾,一線明星就趕集似的到來〈雖然票房不怎樣〉,很沒天理啊。

  美國電影跟警察有關的爲什麼這麼多,警察形象可以有好有壞有搞笑有智障,為什麼台灣就幾乎沒有,這很奇怪的好像有什麼禁忌似的。前幾天Cinemax播的《鐵面無私》〈The Untouchables〉也是警匪片,1987年出品,講1930年禁酒時期芝加哥警察跟黑幫的鬥智。美國的禁酒令從1920到1933年,因為宗教的原因,但執行與法令間卻有很大的空間與落差。所以事後來說這個取締私酒的合理性就已經先被大大質疑了,但是電影還是要把正義跟邪惡的對立原因鋪陳出來,好讓故事有張力。

  電影開始就講因為禁酒令,所以私酒這一塊就成為黑幫爭食的大餅,艾爾卡彭就是芝加哥的龍頭老大。我後來查了一下,艾爾卡彭真有其人,至於警方的主導者艾略特奈司〈凱文柯斯纳飾演〉可能就是杜撰的吧。本片導演布萊恩狄帕馬另一部1983年的《疤面煞星》〈Scarface〉,也是講艾爾卡彭的故事,可見這個人對這個人十分感興趣啊。

  一個小女孩因為媽媽生病所以幫媽媽到街上一家店買東西,剛巧碰上黑幫向店家強銷啤酒,店老闆拒絕了,他們走時留下一個公事包,小女孩好心地拿著這個包追出去,轟然一聲大爆炸。奈司就是財政部派來的聖戰士,他說他捍衛的是法律,但是首戰就失利淪為笑柄,因為警察跟黑幫已經沆瀣一氣,所以他面對的除了黑幫還有腐敗的警察同仁。他只好另起爐灶,成立一個新四人小組〈包括史恩康納萊、安迪嘉西亞〉。

  幫派的手段無非行賄與威脅,當對這個小組行賄失敗就改用威脅了,尤其奈司是個有家室的人就容易得多。勞勃狄尼洛飾演黑幫老大,除了嘲諷禁酒、挑戰警方、對奸細手下的殘酷手段、還有影片中大肆渲染他的奢華氣派儼然帝王名流〈流氓〉,與奈司這邊的素樸成為對照。整部電影中的數次交手都很精采,例如在美加邊境與加拿大騎警合作的取締行動,史恩康納萊拿一個死人再讓他死一次的殺雞儆猴,加拿大騎警不明就裡說我不贊成你們的作法,奈司回答因為你不是芝加哥人,讓芝加哥的刻板印象更深刻。還有最後車站的對決,驚險的嬰兒車橋段就是從俄國默片,艾森斯坦的蒙太奇經典《波坦金戰艦》〈Bottleship Potemkin〉中奧德薩石階而來。

  電影或電影中的人對於禁酒其實也不以為然,像史恩康納萊雖然嫉惡如仇也有在家中飲酒的習慣,影片結尾時記者問奈司:聽說禁酒令要撤了你怎麼想?這種態度讓黑幫與警方的勾結似乎更容易,甚至法官也不能免。例如最後以逃稅起訴艾爾卡彭的審判庭,當法官宣說陪審團要與隔壁對調,引起法庭大亂,因為陪審團已經被收買。奈司其實只向法官謊說名冊上有他的名字,法官馬上願意作對調的妥協。這說明了集團的力量是多麼強大,有如天擇的無情,“清官總是最先被淘汰”〈中國作家吳思的名著:《潛規則》〉。

  還有一句不知是誰說的名言:「沒有任何人是不能被取代的」,用在艾爾卡彭身上更顯著。根據史實他入獄八年,這位當年權傾一時的芝加哥“地下市長”,出獄後已經沒有影響力,48歲病死佛州棕櫚島。而他入獄期間黑幫也沒有消失,禁酒令雖已解除,因為禁毒,毒品再度成為黑幫爭食的大餅,這個故事又可以一字不漏再說一遍。而且反毒正如火如荼,一點也不會像現在講禁酒般尷尬。
  

《愛情達陣》

  最近日子過得好忙,除了光點的「法斯賓達回顧影展」超讚,電視頻道也有兩部我很喜歡。一部是喬治克隆尼又導又演的《愛情達陣》〈Leatherheads〉,另一部是西恩潘跟裘德洛合演的《國王人馬》〈All The King's Men〉,所以西恩潘演政治人物早有所本。

  《愛情達陣》算是瘋狂喜劇。影史上最經典的瘋狂喜劇、也是奧斯卡第一部大滿貫的是1934年的《一夜風流》〈It Happened One Night〉,由克拉克蓋博和克勞蒂柯柏主演。所謂大滿貫就是集最佳影片、導演、編劇、男、女主角於一身,另外兩部大滿貫是1975年的《飛越杜鵑窩》〈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和1991年的《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瘋狂喜劇自此後有別於浪漫喜劇成為一種類型,此類型電影中最吸引人的是對立的男女主角脣槍舌劍、你來我往的犀利對白。

  所以《愛情達陣》也不例外,喬治克隆尼與芮妮齊薇格分飾男女主角。芮妮齊薇格飾演芝加哥論壇報一心想“往上游”的記者,31歲仍未婚,忘了說這時候是1925年,言詞犀利銳不可當是意料中事,她而且是伊利諾香檳市人〈她語氣中似乎有較勁之意,我不太懂〉。喬治克隆尼則是一位年紀老大不小的足球隊長,因為老闆抽金致使球隊解散非常落魄。喬治克隆尼算不上很帥,至少他不像強尼戴普的酷又有型,也沒有休傑克曼黃金比的身材〈尤其他的一雙超級長腿,裘德洛的O型短腿沒得比啊〉,放眼影壇帥哥,他不是頂搶眼。但他似乎承襲了克拉克蓋博的世故慧黠,尤其一臉玩世促狹的表情。芮妮齊薇格也是演技派演員,她可以演傻大姐,農婦,歌舞片也難不倒她,本片中野心勃勃的強勢記者也十分OK啦。
  
  電影中將一場戰事與一場賽事作了刻意的連結,同樣是爛泥仗,同樣是敵我不明,同樣也都勝了。這個當然虛構的故事裡,我比較想說『我們太需要戰爭英雄,於是就創造了一個』。近期的電影如《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硫磺島的英雄們》〈Flags of Our Fathers〉,也都揭開世人心中英雄的假象,英雄呢,其實比較像是國家機器或傳媒操作下的棋子,而大眾則是隨之起舞飛揚的塵土吧。事情的起因是一位退伍的軍士向論壇報爆料,綽號叫“子彈”的戰爭英雄授勳事蹟其實是作假的,於是老闆派了美女記者芮妮齊薇格去探訪真相。子彈人年輕長得帥,不但是戰爭英雄也是廣告明星也是大學明星球員,所到之處眾人推擠。於是落魄足球隊長、子彈跟記者之間就發生了一連串的OOXX。

  當美人計奏效,子彈向她坦白事情經過時,我們會覺得很扯又很好笑。但是當時騎虎難下的情況下,隊友們也一致決議保守秘密。大家也都遵守承諾,直到那位退伍軍士出來指控。諷刺的是當事人出來“澄清”時他也是唯一證人,因為經紀人收買了他。

  今年是登月40週年,“登月騙局”又被炒熱,然而專家的辯詞中有一條,當年參與此事者多達2萬家企業、200多所大學、40餘萬科技人員,假如NASA作假如何能長達40年未被踢爆。我覺得這個說詞還滿能令人信服。

  至於《國王人馬》我是分段看的,拼湊中有沒漏掉也不知道,無法說清楚,改天去租DVD來看。

2009年7月15日 星期三

《阿拉斯加之死》

  無人之林,常有清歡
  無人之濱,常有狂喜
  世有桃源,人跡罕至
  潛身深海,自在嚎嘯
  非不愛人,更愛自然      

  出自拜倫,這是電影的開場白。

  在HBO看了一部片《荒野生存》〈Into The Wild〉。電影整體表現不俗,但對於那位青年的行為,他不想死卻死了,感覺他太輕忽大自然的無常與敵意,讓我不免想起荷索的《灰熊人》〈Grizzly Man〉。

  今天估狗了一下,發現它另外有個片名,原來是我慕名已久的《阿拉斯加之死》〈兩個片名一生一死作了對照〉,西恩潘導演。這位演技超優的演員,他在《自由大道》〈Milk〉裡除了超棒的演技之外,還有一種彷彿脫胎換骨般極其誠懇的表情,也許就是這樣能打動人心。片中他〈哈維米克〉在議會中另一位保守派對手丹懷特由喬許布洛林飾演,他也就是《險路勿近》中的獵人,其造型與演出跟獵人大相逕庭,讓我非常驚訝。後來在今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上看見他,他可是文質彬彬又讓我一驚。回到《阿拉斯加之死》,原來西恩潘導過這部很有感覺的電影〈他也是編劇〉,有感覺到最近都不想看別的片。本片男主角艾米爾赫許在《自由大道》中也有一個重要角色。前一陣子才在電視上看過西恩潘1997年的一部《上錯驚魂路》〈U Turn〉,奧立佛史東導演。電影中沒有一個好人,剪接很ㄅ一ㄤˋ,充滿意象,把一個誤入邪惡小鎮的他,一步步帶到萬劫不復的瘋狂境地。他雖然也不是個好人,但比較起來竟還算是無辜了。
  
  《阿拉斯加之死》,根據真人真事的小說改編,講一個年輕人克里斯從亞特蘭大埃默里大學畢業,他的成績夠上哈佛法學院,富有的父母也願意資助他。看似一帆風順的人生,卻在此時大轉折。電影話分三頭,家中成長過程與失聯後父母的情況由他妹妹主述,從他筆記裡的紀事,信箋、遇見的人、事拼湊出他流浪的過程,另一線從他最後一段旅程,踏上阿拉斯加的土地後的遭遇,阿拉斯加就是他心目中的北方夢幻荒野。他喜歡托爾斯泰、梭羅、和傑克倫敦《野性的呼喚》。

  本片獨特的吉他主旋律配樂也是一絶,伴隨吉他低迴呢喃唱出彷彿他的獨語。由Eddie Vedder作詞作曲自彈自唱。歌曲也突顯他的情境,開頭的一段吉他彷彿他馬不停蹄的追尋,另一首Society ,詞曲皆令人深思,是我最喜歡的。

  在與家人的畢業餐聚中他就表現出與一般人年輕人不同的思考,父母要爲他買一部新車取代那部“廢鐵”,他很認真地拒絕了,讓父母親很尷尬。從這裡也看出父母與他的隔閡,父母親對他的想法一無所悉。接著他把所有的身分證明剪掉,並且為自己取了個新名字:亞歷山大超級流浪者。將他的銀行存款兩萬四千元悉數捐給慈善機構,甚至把身上所有紙鈔燒掉,他認為金錢會讓人心生警覺,他不要有任何負擔,行程也是漫無目的,旅途就是他的家。棄車後車牌刻意卸下丟掉,就是不讓人找到他。於是開始了他生命中的流浪與追尋,也是他對絶對自由、無政府、反社會、回歸自然、終極個人理念的實踐。

  1992年5月,他終於擺脫了文明的荼毒,深入阿拉斯加的冰雪荒野。他的背包儲備了些許糧食,一把獵槍,動、植物指南,幾本書跟筆記本等等。他在雪地上留下步履,跋涉過一個小溪流,並且將他的紅色毛線帽插入樹梢作回程記號。然後很驚喜地發現一輛被廢棄的巴士,他命名為“魔法巴士”,「用正確的名稱爲事物命名」。就在此展開孤獨、遠離人群的生活。

  1990年8月,父母發現他失聯,憂心忡忡。他一路搭便車,行經亞利桑那,在北加州遇見一對嬉皮夫妻,相處甚歡,並邀他去他們住處的厚板城。有一幕描寫他吃蘋果,超級流浪者與超級蘋果,也許因為不虞匱乏,他從未如此認真對待過蘋果的滋味。就像他在阿拉斯加荒野,帶來的米日益減少,也沒有獵物,他開始意識到食物的現實問題。時序連結到南達科塔的一處穀倉,農場主人叫韋恩,也是電影開頭他從阿拉斯加寫信給他的人。他在此打工,收割麥子,在廠房處理洪流般的金黃麥粒,下工後跟他們喝酒打屁,並學習荒野生活與打獵技巧。結束穀倉生活後,他用賺來的錢買了一艘獨木舟,沒有執照也沒經驗,違法沿科羅拉多河急流而下,直奔墨西哥,連頭盔也不懂得要戴。「生命不一定要猛烈但要去體驗猛烈」。無法入境美國只好搭免費載貨火車偷渡回到洛杉磯。在這個都市叢林裡,在擁擠的人群中他竟覺得比無人荒野更陌異、孤單。又去搭免費火車,這回卻沒那麼幸運,被逮又被揍,此後只能搭便車。

  阿拉斯加野地,他射死一隻大麋鹿,但體積過於龐大,他處理不及,肉上長蛆只好丟棄給野生動物食用。他在筆記本寫下“災難”,頭一回他感受到大自然的不友善。食物越來越少,他的腰圍越來越瘦,皮帶一格一格地縮小。魔法巴士第9週,他整裝離開,回到他掛帽子的小溪流,融雪後竟然變成滾滾黃河,他不慎折斷枯木跌落河,差點被急流沖走,奮力爬上岸,走回巴士天黑又下雨。第二個災難,卻第一次在筆記本寫下“害怕”。

  父母這邊越來越憂心,還請了私家偵探尋找,一無所獲。妹妹述說父母親婚姻上失和與隱瞞的種種,也讓克里斯愈來愈偏激,出走是遲早的事。而父母因為失去的痛而親近,也開始軟化反問自己爲什麼?克里斯在途中也曾想打電話回家,但拿起話筒終究又放下。

  1991年12月,來到雷尼與珍的厚板城,這兒可能是讓他覺得最像家的地方。珍與他談起不堪的過去,而最痛苦的莫過於她出走的兒子,他讓她想起她的兒子,而她也讓他覺得他是不是做得太絶。離開珍之後他又浪跡沙塵,遇見一位獨居的老先生隆恩。隆恩待他如親人,教他皮雕,他將他的流浪雕在皮帶上,也就是他在荒野中越繫越縮的皮帶。老人告訴他,要先原諒才能愛,有愛才有光。隆恩想收養他,他說等阿拉斯加回來再說。也許他心想阿拉斯加的夢想完成後,他可以將一切輕輕放下。我猜想。

  然而他被困在荒野裡了。動物都不見,他拿著植物圖鑑尋找野馬鈴薯根、野莓等,卻誤食野甜豆。昏沉欲嘔,他勉強翻書:野甜豆不可食用,有橫紋,食後麻痺、噁心,不治療會導致飢餓、死亡。魔法巴士100天,形銷骨立的他虛弱到連熊都放過他。最後在書中字裡行間他留下字句:真正的幸福是分享。

  他死後兩週被麋鹿獵人發現,相機中找出一張他的自拍照,穿著綠格子襯衫慵懶地靠坐在巴士邊,陽光下他瞇著眼睛對著鏡頭笑。1968-1992。
  

2009年5月30日 星期六

《大地英豪》

  1992年的《大地英豪》〈The Last Of The Mohicans〉是一部氣勢磅礡的史詩電影,以英、法1757年在美洲的殖民戰爭為背景,愛情、仇恨等等的糾葛貫穿這段摩希根人從歷史上消失前夕的故事。導演麥可曼恩,與John L. Balderston合作編劇,以James Fenimore Cooper的同名小說改編。出色的配樂是Trevor Jones與Randy Edelman合作。

  片頭三人在森林中奔跑追獵的攝影與配樂就讓人驚艷得不得了,本片中的丹尼爾戴路易斯是他所有電影中造型最酷的,他堅毅又浪漫的神情,宛如雕刻線條的臉孔讓這部電影增色不少。有一場長達數分鐘他對女主角的凝視,我覺得是所有電影中最讓人動心的示愛。丹尼爾戴路易斯是個很有企圖心的演員,他嘗試各種各樣不同的戲路,《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的學究〈我幾乎認不得他〉,《我的左腳》〈My Left Foot〉讓我以為他天生如此,而不是演出來的,《以父之名》〈In the Name of the Father〉的混混,《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裡的壓抑的律師,到最近《黑金企業》〈There Will Be Blood〉可恨又可憐的野心家等等,演什麼像什麼,影帝頭銜當之無愧。本片中他飾演一個被摩希根人救助撫養的白人小孩,成為原住民的一份子,所以這部電影主要以原住民觀點說故事。

  先說故事的背景。1757年,英法兩國在美洲殖民地拼戰了三個年頭。有一支印地安部落摩希根族只剩父子金卡加、安卡斯兩人加一名白人養子那達耶〈外號鷹眼,丹尼爾戴路易斯飾演〉,在哈德遜河以西邊疆一帶遊獵。他們獵得的獸跟荷蘭人換白銀〈法國人跟英國人只肯付珠貝錢和酒〉。法軍與原住民休倫族結盟訂約,所以原住民部落也各自捲入了這場戰爭中的對立,摩和克族基本上是在英軍這邊,摩希根三人不願被收編,但因地緣、朋友關係被視為傾向英軍。英軍以效忠之名在邊疆屯墾區招募摩和克族與殖民加入民兵,殖民談條件,要是屯墾區被襲,准他們請假回去保衛家園,英軍將領也首肯了。

  在內地威廉亨利堡孤軍奮鬥的英軍將領門羅,派了原住民馬瓜送信到兩天路程的阿爾巴尼求援,並且要他英國來的兩個女兒不要過去險地。哪知道馬瓜私下與門羅有血海深仇〈門羅不知〉,不但隱瞞戰況還當嚮導帶兩女前往。一名初來報到的英軍官鄧肯在追求大女兒,與馬瓜共同帶領一連部隊護送兩女前去。途中被馬瓜與埋伏的休倫族人突襲,摩希根父子三人循著伏兵蹤跡趕到,英雄救美,好人作到底與鄧肯一起護送她們前往威堡。

  熟門熟路的原住民才是這裡的主人,無奈白人挾其勢力、武器蠻橫自大自以為是世界的中心,一路上兩者的差異便不斷地放大。大女兒可娜接受不同文化的衝擊,馬上調整心態虛心認錯,鄧肯則否,小女兒艾麗絲稚嫩生澀,姐姐勇敢果斷常護衛著她。路經屯墾區的甘馬龍家,見已遭滅門襲擊,可娜要掩埋“陌生人”,並指那達耶冷漠殘酷,那達耶回頭正視她說:他們不是陌生人。在這個沒有路標的蠻荒處處都可留下訊息與線索。在墓地過夜阻退敵人時,可娜跟那達耶有了善意的互動。

  兩女狼狽不堪好不容易抵達威堡,黑夜中的威堡在火光中砲轟連連,正陷於苦戰的父親,相見分外驚訝,才知道中了馬瓜的反間計。鄧肯立即計算法軍推進的射程只有三天餘裕,門羅說向阿爾巴尼求援已來不及了,鄧肯告知偉柏的部隊已移防到愛德華堡,只有12公里的路程。於是門羅馬上寫信派人突圍求救,那達耶展示了他神準的眼力跟槍法。他向門羅報告屯墾區甘家被襲的事,門羅置之不理,鄧肯也違背所見,可娜不滿鄧肯說謊拒絕了他的求婚。民兵知道此事要門羅兌現承諾,門羅不肯,並下令槍斃逃兵,那達耶路見不平協助民兵脫身,自己則為了“醫護室中長髮的”留下。他在眾人裡找到可娜,兩情繾綣。第二天一早英軍來緝拿他,罪名是鼓勵民兵逃走,要受吊刑。可娜力圖辯護無效,到牢房探視,那達耶告訴她,假使此地被攻下,她要跟父親走,因為白人軍官會保護軍官。

  果然城堡失陷,兩軍對峙談判,法將領要英軍投降,門羅說援軍即到,法將領拿出攔截到的信,證實援軍不會來了。他答應英軍可全身而退,門羅心覺詭異,也只好接受了不戰的條件,笙旗飄揚踩著鼓聲退場。那達耶雙手被銬走在後頭的隊伍,父親弟弟緊隨,可娜頻頻回頭。原來法將領別有用心,他暗示馬瓜可以接手。因此他不費一兵一卒,讓馬瓜帶領的戰士與英軍對決,他則坐收漁利。

  果然行軍到一個狹谷,馬瓜的人馬傾巢而出,馬瓜則瞄準門羅,在戰斧染血之前告訴他將絶後。那達耶卸除手銬,與父親弟弟在亂仗中奮力救出兩姊妹逃往湖邊,與鄧肯分乘兩條船逃亡。在大瀑布前棄船上岸,馬瓜卻緊追不捨,他們槍火受潮,完全失去戰鬥力。權衡之下父子三人跳下瀑布另作轉進。

  鄧肯與兩女被俘帶往休倫族部落聽候大酋長發落。父子三人也隨後趕往。那達耶手持和平腰帶求見大酋長,他不會休倫語請鄧肯用法語翻譯,與馬瓜有一場激辯。馬瓜鬥志高昂,自覺可以統領各部落,強大之後與帝國重新訂約交易。那達耶卻反駁難道要用白人的手段對付自己人嗎?白人在歐洲的主子貪得無厭,我們也要學他們燒殺擄掠嗎?一席話讓大酋長想起早年長輩們面臨白人黑暗勢力籠罩之際,曾有過何去何從的疑問,也當下作出裁定:小女兒跟馬瓜離去,讓門羅有後代,英軍官遣回,黑髮女兒受火焚償命,長槍獵人和平離開。那達耶請鄧肯轉譯他要取代可娜,鄧肯情急慌亂之下說“我”願代替她,一陣靜默後酋長點頭,於是鄧肯被帶往火刑場。這一段轉折非常戲劇化,因為那達耶與兩女都聽不懂判決,只從眾人行動中推測已有定案,不管如何那達耶要代可娜受刑。關於這段鄧肯的偉大犧牲,我的解讀可能是小人之心啦,因為我覺得“利他”不會發生在情敵之間。稍後那達耶在遠處射殺鄧肯,縮短痛苦過程。

  終於來到大結局的決戰。對艾麗絲有情意的弟弟搶先埋伏途中要救她,以寡敵眾在與馬瓜的猛烈戰鬥中死亡墜崖,艾麗絲不願跟隨馬瓜,也墜崖相殉。這一幕我們看見艾麗絲從稚嫩到成長到決定赴死,用生命回報的情義非常感人。父親隨後趕到與馬瓜對決,馬瓜臨死猶屹立不倒,父親再補上一斧,他睜眼倒下。

  片尾回到揭開序幕的群山之前,他們兩人爲安卡斯的靈魂祝禱,請偉大的神靈接納他,讓他成為營火會議神靈的一員。「他名叫安卡斯,是我的兒子,叫他耐性一點,請求死神早日召我去,因為,我的族人都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金卡加,最後一個摩希根族人」。

  關於那達耶與馬瓜的那場激辯,讓我想到破報宋國誠「閱讀左派」〈又是破報〉的《走了阿里巴巴,留下40大盜!》,印裔美籍學者帕薩‧恰塔吉「後殖民史學」討論的「殖民複製」。而那達耶正是看見了這種強權的複製,而這種複製翻開歷史甚至身邊卻是處處可見。

  帕薩‧恰塔吉研究印度的「民族─權力論述」,指出我們習慣將「民族主義」視為「反殖民主義」,其實應受到質疑與挑戰。民族主義可能複製一個「本土殖民政權」,一個模仿並繼承先前統治者的統治形式來統治自己國內人民的「民族資產階級政權」。一句話:趕走了一個阿里巴巴,留下了40大盜。一個以反壓迫爭獨立的民族主義運動,竟然接納、延襲、繼承了殖民主義的權力論述與壓迫邏輯,這就是「民族主義的弔詭」。問題在於人們「誤信」了西方的現代性,以為只要照搬西方的科學、理性、工業與文明,東方民族就能脫胎換骨,實際上絕非如此。而使他們處於附屬地位的原因是印度領導階層接受了所謂文明的好處。只要印度人繼續沉緬於現代文明「進步」性質的幻覺之中,他們仍將受到沒有「英國人的英國人的統治」‧‧‧。〈詳見復刊494、495號破報,宋國誠「閱讀左派」專欄〉

2009年4月28日 星期二

雜感

  從過年前到現在,樓上的敲打聲不斷,你猜怎麼?今早我的夢境竟然跟電鑽的超音波同步了。醒來發現天很黑是個大陰天,當然早上已經過了大半。過午陽光燦爛卻是悶熱異常,於是電扇從角落裡挪出來,把電熱器挪進去,今年的電熱器大概只開過一次。到了傍晚又下起雨來,凉風魚貫出入,一日天氣數變,大概只有寶島才有的氣候吧。昨天傍晚從茄子咖哩走出來,發現天還沒全暗燈卻已經亮了,靛藍天光下交通燈/車燈/廣告燈/霓虹燈/路燈,我很少有機會看這種光景。有點像想像中玩通宵趁天還沒大亮回家的感覺,可是馬路上行人行車卻詭異得那麼多,所以這絕不是清晨,我有一種恍惚感。

  昨天在HBO看《殺手沒有假期》〈In Bruges〉,好沉重啊,怎麼可以把負重責大任的三字經去光光呢?三字經存在於現代的電影中份量如此之重、又如此之無意義,根本不會有人真的把那字句照字面去解讀吧,它只是一個語助詞、口頭禪、一個節拍而已,不是嗎?「有人統計本片全長107分鐘,卻出現了126句f**k,平均每分鐘中就有1.18句穢語」,消了音讓電影的原味盡失。本來沉重的氛圍可以藉著罵人穿插攪和,營造出鬆緊高低的節奏,別小看三字經就那麼幾個短音重複來重複去,整部片少了它卻是大不相同,讓原本可以算是黑色喜劇的電影變成悲劇。重看還是覺得好看,我一直以為要拍黑幫或殺手的電影〈黑幫就少不了警察〉,必須要有混過黑白兩道才寫得出來的原本小說改編。就像法國片《扒手》〈Pickpocket〉,去年的港片《文雀》〈Sparrow〉也是同樣的題材,都是描寫扒手生涯,電影中那些專業人士們的肢體動作配合得彷彿舞蹈般流暢優美。這時候扒手集團的行竊技巧就必須延請行家指導,就像動作片的武術指導一般,地位很重的。一如《神鬼交鋒》〈Catch Me If You Can〉裡頭的犯罪高手一躍成為警方打擊犯罪的顧問指導。

  看了本片之後覺得殺手電影還是可以天馬行空的,像本片就把殺人跟拼觀光擺一起,也不突兀,甚至在這古蹟名勝還能輕易取得槍枝毒品,也有“暗處”方便殺人。本來嘛,殺手只是為了錢行事,恩怨情仇可以甩一邊,不需要跟觀眾交代前因,殺了人之後戲就來了。重看雖然也還要盯著字幕,但一些小細節的鋪陳卻可以更清楚。比如說一開始老殺手買票參觀鐘樓時想把硬幣用掉,卻碰上白目機車的售票員,後來售票員被老大痛揍時還真令人開懷。這一段看似無關劇情的發展,卻連結在最後慈心的老殺手要從鐘樓跳下時,他先把硬幣灑下,警告下頭的行人,免得傷及無辜。又那段剪掉消音的留言非常可惜,整個的一張留言充斥大半老大的“踏馬的”,而旅館的孕婦老闆竟然一字不漏原音重現,突顯她個性的固執,以便在後頭的槍戰戲中釋出。厲害的編劇〈也是導演〉不會平白浪費膠捲跟對白的。

  整部片的觀光行銷作得非常好,把古城特有的景點和比利時的啤酒都一一帶到,連“比較便宜”都說出口了,而且是“死前必遊”如童話般的勝地,還不斷提醒你布魯日是在比利時。但因為它的反向操作,柯林法洛連他的八字濃眉都在演戲,從一下火車就跟怡然自得的老殺手堵爛,對老殺手的讚嘆不斷作出“垃圾”表情,唱衰這個“屎坑”〈他長得有點像年輕時的勞勃狄尼洛〉,直帶到最後的地獄景象,他臨終說管他坐牢或死刑我都不用呆在布魯日了。這樣的反行銷手法使得拼觀光不致淪為讓人反感的置入性行銷。最有趣的爲了公平起見,把高矮肥瘦各國各色人等都嘲笑了一番,幾乎所有能嘲弄的都沒放過。

所謂“類型電影”
  
  我有天在等電影入場時,為了打發時間就去逛店。店員因為生意清淡也樂得服務我,跟我聊天。她說她以前喜歡看棒球,但後來簽賭事件發生後,球員打球會作假,就變得不好看了。這讓我產生一個疑問?

  就我的有限的拳擊電影觀看經驗中〈這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力挽狂瀾》〈The Wrestler〉這部電影講拳擊手的故事,電影中就明講比賽前先套好招再出賽;馬龍白蘭度主演的《岸上風雲》〈On The Waterfront〉也講到拳賽放水的事;勞勃狄尼洛主演的《蠻牛》〈Raging Bull〉也說黑幫控管輸贏的比賽。更有甚者,拳賽不是重點,背後的操控金錢賭局、迂迴曲折的連環騙局拍成了《刺激2》〈The Sting 2〉,拳手只是棋子。反倒《洛基》這麼正經八百的勵志片看起來卻像一廂情願的幻想了。總之這些賽事大家心知肚明是假的,但也不影響喜歡血淋淋的那一大票觀眾。球賽若以戲劇的觀點來解讀,卻是再無聊反覆不過了,作不作假有影響它的劇情嗎?就像各種類型電影,相同的元素放在不同的電影中,一部接一部反覆來反覆去,觀眾不也看得挺樂的。

2009年4月18日 星期六

看《橫山家之味》

  今天在真善美看《橫山家之味》〈Still Walking 〉,日本人對味道的執著一如法國人對香味的癡迷,所以日本人的電影有《秋刀魚之味》〈An Autumn Afternoon/Samma no aji〉、《茶泡飯之味》,法國人有《香水》〈Perfume:The Story of a Murderer〉。記得我在札幌拉麵的布幔上看見“味自慢”三個字,意即對本店的味道引以為傲。不過味道的意思包羅更廣。

  回來後往沙發上一坐,竟然在演《獨領風騷》〈Clueless〉,艾莉西亞席維史東主演。已經演一半了,上次我也是看後半,很有趣又吸引我繼續看。其實還滿容易就看出來是《艾瑪》〈Emma〉的現代校園版,改編得很生動有趣,這位大小姐才真的是“何不食肉糜”。若聽見有人說你是“莫內”〈Monet〉的女孩,千萬別高興,意思是遠看一朵花,近看什麼都不是。

  《小說的五十堂課》〈The Art of Fiction〉這本書裡,第一堂講小說的「開始」,就引用了珍‧奧斯汀的這篇《艾瑪》。他說「珍‧奧斯汀的開場白極為經典:清楚、慎思、客觀,帶有一種掩藏在高貴紫色絲絨手套風格之下的挖苦意涵,開場白微妙地設好背景,讓女主角接下來遭逢危機。這個故事恰恰與灰姑娘相反,在灰姑娘的故事裡,受人輕視低估的女主角獲得勝利。‧‧‧而艾瑪一開始就是公主,必須先學習謙卑,才能找到真正的快樂」。

  最近常在電視上看一些我不怎麼想看卻又被宣傳掃到的電影,例如《一路玩到掛》〈The Bucket List〉,雖然電影中想說些正面的事,但一看就覺得非常刻板,讓我無法融入。比如說一個“錢”多到爆的白人一定要配一個“知識”豐富到爆的黑人黑手;富人多次婚姻卻妻離子散落得孤家寡人,對照黑人對配偶的忠貞不二,家庭和樂美滿子女出息孝順。一定要這樣套公式嗎?反而不如幾年前也是講兩個老男人生命終點的捷克電影《秋天裡的春光》〈Autumn Spring〉,真實感人多了。

  《爲愛朗讀》〈The Reader〉講到文盲的問題,女主角處在文明先進文化璀璨的德國,不識字帶給她極大的自卑,為了掩飾竟然寧可讓自己身陷終身牢獄。反而對戰時三百人死亡的指控她一口坦承並且認為她只是盡忠職守,所以在她的認知中不識字才是她真正的“罪”。反過來看巴西電影《中央車站》〈Central Station〉,那時那地的人多文盲,女主角的識字與書寫帶給她賺錢〈幫人寫信〉的機會。知識與錢財是可以相提並論、平起平坐的。

  《橫山家之味》真的是一部非常有味道的電影,我覺得它像一幅透明水彩畫,導演精準地在白紙上一筆筆地把顏料筆觸勾勒上去。透明水彩的畫法跟油畫不同,畫上去的每一筆並不會被後來添上去的完全掩蓋,所以下筆時要慎思,作畫時怎麼想怎麼判別的軌跡都會在完成的畫作上呈現,飽和水分的渲染流淌和留白也一覽無遺。所以電影中從第一筆到最後一筆重重疊疊地掩映在整個的敘事中,最後呈現出一幅繁複雋永的家族組圖,看似雲淡風輕,也夾雜嗆舌的辛辣與會心的幽默。彷彿影片中陽光掩映的階梯,風拂過的樹梢,或遠方的列車規律節奏地穿越這個海邊小鎮,也彷彿木造的家門前精巧的綠意。導演〈是枝裕和〉,他的前作《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Nobody Knows〉,講城市中沒人知道他們存在,遭母親遺棄的四個小孩的故事。也是一部筆觸特別很有感覺的電影。

  電影從廚房中母女邊做菜邊碎嘴開始,講這個家庭裡三代齊聚一天一夜的事情。有些電影是不能說的,尤其是這麼家常的電影,說了就會變成瑣碎嘮叨。但是電影卻處理得流暢有趣,他的鏡頭讓你彷彿近身穿梭在這個家,你變成他們的一員,跟他們一起相處著互動著。又彷彿你幻化成那個死去大哥無聲的眼睛,不捨得錯過這場難得的聚會,何況他們都是因為這個大哥的忌日才回來的。於是這個家正在進行的事情與你的經驗融為一體,沒有分別了。也許日本人跟台灣人的家庭有某種相似度,所以才這麼契合吧。

  影片中有個無解題。大哥爲了救人而淹死,所以每年的忌日那位被救的男孩〈現已長大〉都會被邀來聚會或說贖罪。那位酣傻的胖青年有個糊口的工作,對未來也只有很務實的平凡願景,在醫生父親的眼中算是沒出息的。可是他的生命卻是被這父親欽定有出息的醫生長子換來的,他的胖身軀在這個一家人團團圍住的侷促空間裡,進退失據、汗流涔涔。男主角跟媽媽說明年不要再邀他來了,放過他吧。媽媽卻不肯,她還是要繼續這樣的儀式,她說沒有人可怪罪才是最痛苦的,雖然被救的他並不是該被怪罪的對象。然而這父母永遠無法承受的損失空洞,除了繼續找他回來,又能用什麼填補呢?

2009年3月24日 星期二

女人與家務

  1930年代,男人上戰場,女人一度走出家庭,投入生產線,證明了女人的能力。戰爭結束,女人又回歸家庭。

  1960年代,美國郊區,白人中產家庭。貝蒂‧弗里丹〈音似自由解放〉因為超無聊的家務〈八歲小孩就能勝任〉與家暴,新愁〈懷孕被解僱〉舊恨〈她母親為婚姻的犧牲〉,燃起了她的“無名”怒火〈家庭主婦的角色無名和家務的無給與無成就,有人形容家務就像那個巨人日復一日費力推上山又滾下山的巨石或吳剛伐桂,徒勞無功〉,於是她全心投入女性主義第二波的抗爭運動。她的《女性迷思》這本書啟發了之後的女人紛紛走入職場。所以今天女人們在勞累了一天後回家還得再拼第二場仗時,心中不免抱怨。但是當女人在職場上享受免費冷氣…,休閒時用自己賺的錢去血拼,身上披掛綑綁塗抹血拼回來的戰果,走出家的牢籠,加入城市陌生人目光的追逐戰場時〈波特萊爾應該沒料到〉,那種存在感又讓僅剩的一絲絲不滿頓時煙消雲散了。

  2005年3月,台北。

  我想起紫藤廬有桂花蜜茶,沒想到卻經歷了一場震撼教育。氣溫回暖後降到九度比原先的九度要冷得多,還下著雨,但家裡已經沒了食物,我還是堅定地出門去〈我“自然就是好”的廚藝讓我從廚房解脫出來,所以覓食成為我生活中最原始迫切的動力了〉。

  紫藤廬週末下午兩點的會議間竟然擠得像夏天的海灘,大伙兒席地而坐,絲毫感覺不到寒意。女性主義論壇的第二場沸沸揚揚地展開,題目很硬“全球化與性/別流動──再思差異政治與多元文化”,但在這絕大多數為女性的場合裡,感性兼顧理性,專注聆聽熱切的討論後,我彷彿洗了一場冷熱水澡。因為沒搶到講義,我只能回想我所聽所感用我能理解的意思紀錄下來,難免挂一漏萬,曲解誤讀。

  理想的社會裡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傳統的社會裡這個責任不由分說是女人要扛的。國家為了卸責引進外傭將責任分攤至每個家庭,算是為這個問題解決了一部分,卻未能妥善處理後續產生的龐大問題〈追根究底是根本的心態問題〉。然而這個家庭裡的分工結構其實並未改變,女人們只是找到了替身扛起她原先的家務而已。也就是說男人外出工作因為有一個女人在後頭料理家務,現在女人外出工作因為後面有另一個女人代替她。這種關係有點媳婦熬成婆的意味,所以女性雇主對待這個外傭要比男性雇主嚴苛挑剔。

  外傭人數31萬中有13萬是幫傭〈這個數字待考〉,其他則多以監護工行幫傭之實。另有一部份以婚姻名義來的,這群與勞動階級居多組成家庭的外籍配偶,卻仍以管理外傭的精神來對待,以至於造成弱勢中的弱勢。我們的社會將自身以往所受到的不公和歧視轉嫁到這群人身上時,似乎理所當然的忘了公平正義的普世價值。所以此時此刻我們聽著女性團體已耕耘及於她們,卻儼然成為一個沒有群眾的群眾運動。我非常感動有人為她們發聲,更驚訝曾幾何時“我”在女性議題裡的角色竟已主客易位,所以有人也不免擔心或懷疑在這樣的論述與實踐當中會不會脫鉤,會不會造成有些人反從之中牟利,未能落實實質的好處。

  外籍配偶所遭遇的困境除了語言文化的差異,自身對婚姻的適應與工作的權利,下一代的教養溝通還有別人的眼光。從國族、政治、性別、階級各方面來看,她們的弱勢是層層堆疊上去的。

  困境之一:即使在婚姻裡因暴力而離婚,也必須遭到遣送回國的處置。所以她假使不願意回去,只能在這樣的暴力中隱忍,予取予求。

困境之二:她們因故被遣送回國後要在本地申訴,難上加難。她們的配偶人微言輕,得忍受家庭破碎也申訴無門。

歧視之一:某部長呼籲她們少生一點。據統計現在的小一生八個中有一個是外籍配偶所生,也就是新台灣之子〈座談者之一對這個名詞非常生氣〉。

  歧視之二:稱呼她們為「越南、印尼、大陸新娘」「菲傭」,有一種菜更被叫做「大陸妹」。

  這當然只是困境的一隅,除了在法律、人權、教育等方面爭取改善,似乎我們自身的心態也是該反省的。一位聽眾指出,回顧台灣的歷史,從日本統治、國府、冷戰、性別、族群、貧富、兩岸…等等,每個人或都曾有過被壓迫歧視與弱勢的經驗,所以我們在談這個題目時這樣的感受應該不陌生。除了讓他人學習我們的文化習俗,我們也應該去認識他人的風土人情〈在強勢的美國文化傾銷下我們應該更能體會他們〉。有人更指出語言的力量,據說菲律賓的外傭因為英語的關係,較受到雇主的尊重,甚至成為有力的武器,當然不小心也可能反過來變成被解雇的原因之一。很意外的在場中有一位發言者是北京來的交換學生,她感動於在這樣的場合知道有這樣的一群人在作這樣的努力,她還透露在大陸將通過一條法規關於保障無過錯“二奶”〈不只台商的〉的權益,每個人都為這個名詞忍不住笑了,蘇芊玲趕忙正名為“同居者”。這麼說,台灣還在爭議是否除罪,對岸已在爭取合法保障了。

  針對歧視之一,中時電子報的「編輯部落格」,黃哲斌的說話中肯。他說:

  「肚子長在外籍新娘身上,不代表生育責任就該她們揹,台灣郎不願「擴大內需」,從大陸、東南亞或哄或誘(還有極少數更糟,或騙或買),把別人家姑娘娶回台灣,難道她們高興生幾個就幾個?不去勸導外籍新娘的先生或公婆,用這樣儉省的字眼,把外籍與大陸新娘隱指為『台灣社會問題製造者』,不但犯了傳統父權的沙豬毛病,對於扁政府高舉的『兩性平權』、『族群融合』,更是種可笑的反諷。 」


家務終結者  

  從1960年代貝蒂‧弗里丹在美國郊區揭竿起義,近半個世紀來女人們雖然響應號召走出家庭,然而家務“母”職與女人仍然無法切割,雖然藉由僱傭或其他方式轉嫁,似乎仍是女人無法脫逃的宿命。我悲觀地以為女人解套無方。

  然而西蒙‧波娃的家務理念似乎讓我看到了希望。貝蒂‧弗里丹親身從繁瑣的家務中自覺,西蒙‧波娃則自始至終拒絕家務,甚至家庭。她倆共同的目標都是要讓女人走出去,不要被孤立於家的牢籠。然貝蒂‧弗里丹顯然尾大不掉,她把家務定位在八歲小孩的工作,掌有權力的男人或女人當然都不樂於去作,而且家務在女人走出去之後並不會自動消失;西蒙‧波娃則要在家務的本質上作徹底的根本的改變,讓男人女人都能接受。就像她在女權運動中所主張的並非要男女作權力的移轉,複製男人建構的遊戲規則,而是將被父權壓迫塑造的女人解放〈她極力反對所謂的永恆女性氣質〉,在父權下得利的男人也將內化了的優越感去除,兩性平等平權。波娃的目標顯然更理想化,所以她曾經寄望於共產主義的烏托邦也就不難理解了。而後她見證了共產社會的女人仍被傳統所束縛,才意識到階級鬥爭並沒能解放女人,女人的權利還是得由女人自己來爭取。

  套用波娃的名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而成的”,“家務也不是天生低下的,而是被塑造而成的”。家務母職一直與婦女綁在一起被隔絕於家庭中,私領域的勞動力不被認為具有公眾產值。波娃認為應改變的是家務的操作環境,女人要抗拒勞力的公/私之分,與根據男/女之別而定的分工與薪酬。

  而傳統賦予的工作價值與本質也不是不能顛覆的。我試舉一個例子來說明。

  馬克吐溫的《湯姆歷險記》開頭很有名的一段,湯姆被姑媽處罰粉刷一大片圍牆,當小孩一個個來圍觀他的窘態時,他靈光一閃,假裝在作一件非常有趣的藝術活動,完全沉醉於其中。小孩們被他的表演所吸引,紛紛要求一試,於是湯姆不但脫身還身懷出讓權利金,高高興興遊蕩去了。當然這是湯姆的狡詐技倆,工作的本質被以為改變了。然而二十世紀紐約貧民窟的頑童,卻真正地把“粉刷圍牆”這件事的本質徹底顛覆。他們到處“塗鴉”,地鐵的車廂更是流動的圍牆。他們將自我的存在、不滿、叛逆、憤怒、言論…藉由非法塗鴉行動向這個世界盡情宣洩。還有少數“墮落”主流畫壇。至於商業的廣告看板,似乎也源於對圍牆的注目。

  這只是一個淺顯例子。在這科技已經進入科幻〈甚至科幻的腳步還得再加快些〉的時代應不勝枚舉。

  波娃反對家務有給,她是以長遠的根本的出發點來看的,波娃的主張有其一貫以人的存在為主的哲學思考。假使家務能用金錢解決似乎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這樣不但複製了權力模式,不管是男人或女人付錢,勢必又產生了階級主奴,違背她的社會主義理想,還反映女人已習於沿用男人建構的想法。當然男人也受制於他們自己的權力結構中不得出離,但那是他們的選擇,他們其實也可以選擇放下身段;而女人則是被迫於歷史現實沒得選擇,惟有透過對壓迫者說“不”,自由的存在主體才能誕生。所以她建議改變的是孤立的工作環境,讓家務由男人女人分攤,一起公開的作。至於細節聰明的各位一定能想出對策來,聽聞瑞典的育兒托兒制度十分完善,而且男女撫育的福利權利沒有分別〈男人女人都可以請育嬰假,國家還照付薪資〉。若現階段一定要有因應之道,非得用金錢來價值家務的話,與其讓男人付錢女人作,女人付錢男人作,還不如讓男人付錢男人作,聰明的女人既然在某些事已達到這個理想境界,想必家務上也不無可能?!

  “七O年代德國柏林女權主義者的著名口號:一個女人不需要男人,就像一條魚不需要自行車一樣。”

  某日我在一篇介紹上海女作家陳丹燕的新書《魚和他的自行車》的書評中看到這句話,非常驚艷。而我覺得大部份的女人其實是:“一個女人需要男人,就像一條魚需要自行車一樣”。在《拒絕作第二性的女人》這本書中我看見有激進女性主義者為了貫徹自己的政治理念而選擇成為女同性戀者,不禁想起這句可愛的口號。

  最後我想談波娃與沙特的世紀情侶盟約,我想他們是認真且誠實的,雖然執行上非得有超強的理性,這又違反了愛情的非理性,但這樣的矛盾似乎在他們之間也通過了考驗。

  在波娃的《第二性》〈結了婚的女人〉中有許多真知灼見,我抄錄一兩句。

  「把婚姻與愛情協調起來是很需要花費些力氣,若非神靈相助,則很難成功。」

  「認為以某種謀利目的為基楚的結合,會有許多機會引發愛情,這是十足的虛偽。……然而愛情的結合也未必能保證夫妻幸福。」

  總之而言,婚姻與愛情根本是兩回事,戀愛是美學,婚姻則進入倫理,而要堅守婚姻的法律或誓約則非得要有宗教家的情懷。我並不認為愛情中靈高於肉,但肉身的激情在順利的情況下,據說不超過兩、三年,那麼兩造在接下來的婚姻中要如何度過,可以想見。有說堅貞永久的愛情除非在強大的阻撓或困境才能發生,例如《斷背山》〈腦中一時搜尋不到別的例子〉,社會的禁忌、漫長的車程看似阻撓他們,實則讓他們更刻骨銘心。波娃與沙特洞見婚姻中的虛偽,所以讓彼此在性愛上擁有充份的自由,然而他倆在知性上的相知相惜卻是無人可以取代的。

《天使薇拉卓克》,代理孕母,《妓權觀點》

  2007年社大的課程《後現代思潮》,討論了動物權、胎兒的生命權,行為的效益主義與義務論,正義的概念等等,都讓我深思。哲學雖然在現實中看似無用,卻讓我們在思想上超越人生的種種限制。其中關於「代理孕母」的議題,卻讓我深感不安,我知道討論並不能改變現狀,但我總想藉著討論釐清自己的想法。以下是我請教講師的提問,紀錄了當時的一些想法與改變。


講師你好:

  上一堂課「從性別與階級看《天使薇拉卓克》〈Vera Drake〉」,你的分析講述好極了。

  你也說這部電影避談胎兒的生命權,我也同意,所以才要把故事背景放在那個年代。女人在男人建構的道德下,生存與選擇的空間等於零更遑論胎兒的生存權,電影中對某些指責者是有所批判的。但在電影的最後也指出,薇拉卓克唯一可爭議之處在用土法處理的安全性,她也許是因為秘密的服務行為而未能作事後的參與,這點可能是她最後無言的原因。你的結論是社會的支持系統與男人的參與,我很高興男人願意分擔女人身心的痛苦,但我不希望男人又伸出干預的手,那麼女人寧可自己承受。

  本週的「代理孕母」也非常精彩,我回家後看了卡維波的那篇文章。其實從女性主義的觀點我並不反對,我反對的理由是剝削弱勢。但文章裡也作了辯解,說是弱勢女人自主獨立的手段,保障她們的合法權益比地下化好,提昇專業形象也比貶抑她們的工作好,理論上也說服了我。但從法律的公平來看卻十分可議,因為對照弱勢者的性工作遲遲不能合法,同性戀的婚姻權等等,卻快快通過代理孕母的合法,讓我質疑法律只為有錢人服務的不公平。富人不管合不合法都有辦法生自己的孩子,合法化只是讓他們更便宜行事而已。

  文章中有些部份我覺得有疑問。

  一、文中指出「無論有沒有禁止代理孕母的法律,代理孕母都會存在」,我想這不是合法化的理由,因為假使如此,是否所有已存在的事實都該讓它們合法化,例如販毒、買賣器官、人口販子、婚外情等等,固然有些我也認為應該合法,尤其是毒品。

  二、文中從代理孕母的立場顛覆女性的生殖宿命,文章中數次強調她們是“自願的”“主動的”人生和職業選擇,但我懷疑“自願的”成份有多少,若非弱勢女人被迫於生計,我想沒有女人會主動選擇這個職業吧。

  三、文中最後說「應當假設代理孕母或尋求代理孕母的人都是“生命”戰場上的戰士與鬥士」,我覺得應該是“生命商品”。當然資本主義的社會,金錢為最高指導原則,只要有需求有欲望還有什麼不能變成商品,我只想知道是否有一個停損點,人可以物化到什麼地步?

  感謝你願意花時間跟我討論我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關於代理孕母我仍然有意見,可能因為之前你討論過的題目我都贊成,但代理孕母無論如何我都持反對意見,我只想討論出一個相對於所有人尤其貧富間較公平合理的方向。

  試想如果代理孕母成為一種職業,必然因為有利可圖而發展成企業,多少女人將假不孕之名而找代孕者,屆時整個企業大樓會成為何種景象?雖不至於像《駭客任務》中一叢叢或叫一缽缽的母體,但《美麗新世界》想必不遠了。雖說法律會有完整的規範,但只要是人治,總會出現破洞,還不如在之前就審慎對待。


講師你好:

  我承認這個時代誰人沒有被物化〈商品化〉,但我對物化的滑坡也有一個切割點,就是你回文中說的“另一種是走投無路才來當代理孕母”。對於有選擇的人,身心痛苦的程度相對沒那麼高,我相信在選擇之下,死亡也沒那麼可怖。但對於沒得選擇的人,你說“我們又有什麼資格剝奪她們也許是最後的籌碼”,對我來說這就是剝削,當人沒有選擇地成為砧板上的魚、肉,那就不只是物化了。所以我想“最後的籌碼”不應該無底限地往實質的身體去挖掘,甚至未來可能出現的複製人身上。

  再說“不傷害他人”的原則,那麼我賣自己的器官,我自己吸毒,並未傷害到別人,婚外情只傷到別人的心,傷心也不犯法,為何還有罪。而且沒有自己的小孩並不會死,若賣一個腎給需要的人還可救人一命,賣一個眼角膜給別人兩個人就都能看見,輕重緩急很清楚。

  所以我傾向於所有的器官和屍體都不能買賣或出租,但可以捐贈和無償出借,當然這樣的方式也會有漏洞,但我不忍見到有人為了錢被迫作切割自己身體的事,而這種事絕對輪不到富人作。當然清潔工也輪不到富人作,我也只能安慰說職業無貴賤。

  至於性工作者雖然也是出租身體,但並未動搖骨本,在性別階級上也沒有太懸殊的不公平,而且如你所說,那是有選擇的身體自主。


講師你好:

  很高興看你在課堂上活跳生鮮,用淺顯的例子反覆解說,你推薦這本由何春蕤編的《性工作》──妓權觀點,讀後的確讓我對性工作及其衍生的議題有了全新的認識。

  綜合書中論點我稍作重點整理,當然再加上我的不求甚解又歪讀曲解。

  一種行業除了因外在環境、科技、經濟等等的改變而自然存廢、衍生之外,當然也有因公共政策的影響而生滅的。然而娼妓這一行卻是因為主流的道德詮釋並以公權力強加干預,造成從業者的不滿與抗爭。主流的“善意”似乎踢到了鐵板,尤其某些女性團體與婦女運動者從“他者”的位置反轉為壓迫者,該是反省與更新的時候了〈滿足良家婦女的要求是社會服務而非社會運動〉。婦運主軸把性排除在外,而其實性才是整個社會體系制度下被壓迫隱藏的癥結點〈用女人的名節隱私取得主控權、女人以壓抑自己的情欲換取更有利的婚姻利益等等〉。要廢掉一個存在已久的行業是否該問從事這一行的人,而不是用主流的道德觀去裁定。

  反廢娼的論述各個層面都強有力,尤其針對反娼者認為這個行業是剝削,然而從工作的層面看,理應從改善工作的環境、自主權、工作的選擇權、福利、安全等等方向去作考量。進而批判社會對性工作者的污名化,社會文化又如何利用歧視性工作來進行社會控制〈例如鞏固婚姻制度,控制女性情欲等等〉,而非強作解人讓它非法,轉入地下只有讓剝削與歧視更嚴重。尤有甚者娼妓這一行從來都處於邊緣,沒有發聲的管道,更形成了主流欺壓弱勢。卡維波更明確說這是情欲上層女人為鞏固自身利益的策略。〈情欲下層:同、雙性戀、性工作。性別下層:跨性別。另有階級下層與年齡下層。〉

  書中最常被拿來與娼妓作對照的行業是家庭主婦,沒錯,在父權建構下,婚姻中的女人被剝削的情況更為嚴重〈以愛為名〉。現代家庭的女人比起從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上班賺錢還包辦所有的家務,包括免費的性、生養小孩、照料長輩等等。〈以本書的觀點,要改善的是家庭中的分工,而非讓女人不婚〉。

  卡維波建議以邊緣為核心癥結去解構父權所認定的好女人與壞女人。他認為傳統婚姻的最核心意義就是男人對女人有完全排他的性權利,而妻子有同居的義務。所以有人說婚姻即是公娼,政府是最大的淫媒。女人為什麼寧可選擇剝削較嚴重的婚姻〈內含性工作〉而捨性工作,是因為性工作被污名化,被整個社會排斥所致。女人應該從性觀念的解放與翻轉來對抗,奪回詮釋權。

  另個途徑是家務〈包含性與生殖〉的公共化。歷史上性與經濟與權力是依存的三角關係,即使號稱為愛而性的性愛,也充斥刻板的性別階級利益。資本主義〈財產私有化〉小家庭人力的不足讓許多家務商品化,性與生殖自古來包含於家務勞動中〈換取溫飽〉,所以性與生殖的商品化是本質也是歷史的進程。我猜測與想像中未來的性可以像現在在餐館一般地享用,家庭的形式當然也迥異於現在以性愛為結合的要件,因為當外頭有更專業美味的食物誰還想在家吃一成不變的餐呢。關於這樣的說法我樂見其成,因為性若變成公眾事務之後,必然會有一套更安全完整精緻的知識系統公開傳授學習,而不是像現在只能在暗處私自摸索,接下來社會整體的性文化、性道德也將翻轉,性將不再是隱私,那麼傳媒也將不再有緋聞可報導或報導也沒人鳥。雖然我不是名人,但我也厭惡現時的媒體文化與社會現象〈這樣的示範嚴重打壓情欲的自由與自在〉,屆時狗仔們可以將鏡頭轉向貪污舞弊,好好拿出確切證據替人民監督政府。另一個好處是,假使性成為工作,那麼每個人得要好好照護賺錢的工具,安全自然無虞〈所以娼妓這一行是很注重安全性行為的〉。好處太多不能一一詳列,總之就是商機無限而且沒有後遺症〈例如情殺之類的事,頂多交付公平會〉,到時候學生們打工可以不用選辛苦又少錢的家教〈有人說我錯了,家教非常輕鬆錢多又受人尊敬〉或麥當勞〈這才真辛苦錢又少〉或加油站了。

  話說性商品化之後,愛也跟進商品化,我很好奇市場的供需會如何?女人可以賣性與愛給男人女人跨性別,男人可以賣性與愛給男人與跨性別,但只能賣愛給女人,有選擇並限量賣性給女人〈這是課堂上的結論,因為男人有身心的侷限〉,跨性別則可以賣性與愛給所有人。性與愛還可以分開買賣,還不如買性玩具。所有人是否賣性才能得到性又得到錢?我不確定市場的自由競爭對女人是否更有利?因為當競爭太慘烈時,價格必然狂跌,沒有市場的女人是否反得花錢去買?而既然女人有權利用性關係換取利益,那麼當零售價格太低時,女人可能又要選擇回頭路了。反過來說女人壓抑自己的情欲能換取較大利益時〈不管在父權社會或未來的後現代〉,那麼又有什麼理由阻擋呢?又假使性交易能換取比金錢更有利的條件〈例如權力、地位〉,更是理所當然。

  最後我要以一個聽來的電影作結,一個妓女去應徵摩門教徒的徵婚,當她聽完條件時,喜出望外馬上答應被錄取,因為“一星期只要工作一天”!

  現在我終於瞭解卡維波為何贊成代理孕母的合法了,因為家庭的組成已經去性化〈其實現在很多家庭已經是了〉,生殖勢必也要跟著公共化,代理孕母就是生殖工作的前導。可是我們首先要問女人,性與生殖對女人的意義是否能一概而論?再者社會的安排是否合乎人權與社會公平原則?雖然說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不平等,本來就是符合資本主義的正義原則,但有權力者是否該儘量將傾斜中的正義扶正而不是讓它更失衡。

  性工作與生殖工作是有不同的:

  一、性工作由來已久,代理孕母是因應科技時代來臨的新需求,生殖工作則是想像中未來社會的需求。

  二、性工作是被社會污名化與歧視的,代理孕母則與性道德無關,她的生殖功能是被社會肯定的,甚至被美化為大地之母。

  三、性行為中的性主體或許不是女人,但生殖的主體絕對是女人,除了確從己身出之外只有女人心中清楚父親是誰,心疑的男人只能姑且相信小孩是他的〈在還沒驗DNA時〉,所以對女人來說性與生殖的意義截然不同。生殖成為工作之後,這個主體自然消失,母體只是讓“生命商品”經過她的身體,當然她會得到錢。

  四、性工作是短暫滿足他人的服務業,而生殖工作算是“生命商品”的生產線,過程漫長艱辛痛苦,對產品也有責任義務要承擔。

  不管是父權社會的要求或女人自己想擁有或女人不願自己經歷生產的痛苦與變形等等原因而找代孕者,到頭來都是女人的自相殘害,或者你要說是互惠。但只要一想到生殖工廠中充斥著一貫作業的孕母,我就毛骨悚然。至於代理孕母有沒有剝削弱勢女人,或是弱勢女人翻身的機會,看過本書後我想我沒有資格定奪,我只能說以我個別女人的經驗立場我反對生殖成為一種工作,我想小孩是獨立的個體,對能生育與不能生育的女人在這樣一個可以多樣選擇的時代,小孩不是滿足自我或自我實現的手段或途徑。

《冰血暴》

  自《險路勿近》〈No Country for Old Man〉之後,柯恩兄弟的電影就是品牌保證,於是我回頭找遺珠。   今天看了柯恩兄弟1997年的舊片《冰血暴》〈Fargo〉,這部不管天氣或鏡頭都很冷的電影,真是太沒有賣點了。但假使你因為女主角不但不美艷還大腹便便,劇情沒高潮迭起,既不腥風血雨也不槍林彈雨而錯過的話,那就虧大了。說是諧仿真人真事改編,發生在1987年的明尼蘇達跟北達科塔,Fargo就是州界邊的小鎮。我看了地圖比芝加哥還北,難怪冰天雪地無邊無際,身處其中一定十分茫然。彷彿幾近黑白電影中的人事物都在霧茫茫中若隱若現一般。當那個罪犯想私吞大筆錢時,他挖了個雪坑把錢箱子埋好,左看右看都白茫茫和對稱的鐵絲網,沒有任何可作地標的地景,只好把挖洞的紅色小鏟子〈車中備有窗玻璃積雪時用的〉往摻了血的雪堆一插。後來他死透了〈這很重要,《血迷宮》Blood Simple裡頭就是沒死透,折騰了許久,讓觀眾也提心吊膽了許久〉,電影沒交代這筆錢怎麼出土,有可能在溶雪之後露的餡,也有可能被怎麼看都不“精明”的警方找到。柯恩兄弟的犯罪片常常安排一些劇中人不知不覺只有觀眾知道的懸疑在電影裡頭,這筆錢〈100萬-8萬〉還當真讓我牽掛勒。柯恩之一的太太法蘭西斯麥朵曼演個身懷六甲的女警長,得了當年奧斯卡的最佳女主角。整部電影中的說話一直呀呀呀的,是那地方的口語吧。   故事從那位在家中和岳父的汽車公司裡頭都可有可無的經理,在冰雪天中拖一部新車到Fargo,車廠一位假釋犯引介他到此作一筆交易。這個交易就是要對方綁架他太太,富有的岳父會付贖金,然後從贖金8萬中分一半給他們。這個一廂情願的計畫就這麼啟動了。這已知故事不是要我們去猜是誰作了什麼,柯恩的犯罪電影也往往不是偵探片,就平鋪直敘告訴我們事件進行與原來算計間的荒腔走板到完全失控。但也有很多小細節刻意空白或倒過來說,給觀眾解謎的樂趣。電影中也隱隱透露人與“機運”的關係,當殺戒一開,因緣際會就被作掉,沒道理可講。還有公然在空曠偏僻的、黑暗的公路邊犯罪、處理屍體,也带給觀眾一種緊繃的同理心。    我感覺導演〈也是編劇〉對這則真實事件,似乎覺得這個孕婦警長破了這案實在太神奇,電影中也沒在強調這個人的厲害,就一般探員的基本常識跟追查,只是藉著其他人的更蠢更笨來突顯她,而她連一個舊識是瘋子都看不出來。最好笑的是她一發現賊車所在,就獨自下車追兇,看她肚子那麼大在雪地上行動不便讓人捏把冷汗,一個不小心可是兩命耶。而她硬是隻手就逮著那個兇手正把另個兇手的屍體强塞進絞肉機裡頭,只剩下一隻襪子腳露出來〈因為前幾天看《瘋狂理髮師》Sweeney Todd:The Demon Barber of Fleet Street所以很自然的把戶外的削木機當成絞肉機〉。《瘋狂理髮師》也比我想像中好看,可能是因為歌唱片很少這麼黑暗嗜血的吧。今天稍後我又進戲院看大銀幕攝影剪接很炫的《貧民百萬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回來後反而一直在回味極簡風格的《冰血暴》。好啦《貧民百萬富翁》結尾的歌舞場面讓我稍稍感動〈有人覺得多餘〉,因為在這種貧民窟裡頭,沒死掉的男孩長大混幫派、女孩長大作妓女的宿命下,這個歡樂光明的歌舞的確太奢侈了,奢侈到令人掉淚。   很多人把《貧民百萬富翁》跟《小小攝影師的異想世界》〈Born Into Brothels:Calcutta's Red Light Kids〉和巴西片《無法無天》〈City of God小孩的黑幫電影〉加在一起,我也覺得與前者的議題、後者的敘事風格滿相像。尤其是紀錄片《小小攝影師的異想世界》的觀點,都是西方白人把手伸入東方貧窮落後看似沒有光亮的孩童世界。紀錄片在紅燈區實景拍攝,導演自己現身說法,她教那些孩子學攝影,並且將作品在英國展出募款,讓他們唸書好離開那個窟。結尾有人成功,有的年紀太小加上出身的階級無法順利融入外頭的社會,只好回到原點。同樣講貧民窟,我覺得紀錄片比起本片獵奇的姿態要誠懇真實〈也還是有質疑的聲音〉。不過我想本片重點是要讓電影好看,並非人道救援所以就別苛求了。   其實我覺得柯恩兄弟對美國人的「單純〈近乎笨〉」〈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很了解揶揄的,這事件一下就讓這兩兄弟直接轉換成他們腦中的智障犯罪電影〈還故意弄個史詩級的配樂〉。例如那位在車上或屋裡都一言不發只會用子彈解決問題的金髪大個,偏偏每回跟他同車的人都喋喋不休,包括最後警長的訓話。另一名長得“怪模怪樣”的罪犯比較“圓滑”,但忍氣吞聲也有個限度,例如最後被他轟掉的停車場收費員,就是因為之前積壓的怒氣。還有那個白癡主謀車商經理隨時隨地找大小縫隙中飽私囊,也搞不懂他的錢坑怎麼那麼大。兩個傻呼呼的年輕妓女在警長的問訊畫面中也超好笑。罪犯頭腦簡單就不用說,警方辦案也輕鬆毫不費力,描寫有孕在身的警長吃東西還比辦案的篇幅認真,反而在吃東西閒聊中交代案情進展。這個牽拖一拖拉庫,死一個警察、兩個無辜路人、有錢固執的岳父、死都不明白的太太、停車場的收費員加一名罪犯的大案子,就這麼輕而易舉地破了。結尾那個警長跟丈夫在床頭談她丈夫的三分錢郵票,就好像沒這回事一般〈有點像《險路勿近》看似不相干的結尾〉。總之所有事情湊起來就像一個搭建鬆散的骨牌,輕輕一碰就自個兒七零八落地倒了。美國的城鎮裡頭就是會有這種荒謬的人荒謬的事和荒謬的死。

2009年2月25日 星期三

《一腳踩進小美國》

  比爾‧布萊森是我最喜歡的旅遊作家,從英國、歐洲、美國到澳洲他都出過書。因為我連著兩年冬天去美國遊蕩,加上從前的一些經驗,讓我對他這本《一腳踩進小美國》〈The Lost Continent〉誇張又不失真的描寫有種心照不宣的共鳴。

  本書可以算是意識流的遊記,因為他不時會在描述中穿插他小時的回憶,或是天馬行空的想像,當然尖酸刻薄是他一貫的特色,也是看他的遊記最讓人愉快的部分。他在秋天先從愛荷華往美東繞一圈回家,應該說是他媽媽家,因為他年輕時旅遊英國娶了英國女人就住了下來,不過這次旅行後沒多久他們全家就搬回美國住了。所以他這次全美趴趴走除了寫作賺錢外,可能就是想找個“理想鎮”〈他書中不時提到心目中的理想鎮,在他下一本書揭曉:新罕布夏州的漢諾威市,就是他們回美定居的地方〉。然後春天再從愛荷華往美西繞一圈回家,一路上一個人,一部車,一共走了13978哩。這回T跟我從洛杉磯到舊金山來回奔波是1600哩,花了13天。

  這本張慧英的中譯本我覺得翻譯得很流暢。

  他講中西部人對“方向”的執迷〈就是在描述一件事或物時,總是要花很多時間確定“在或從”哪個方位〉,可能跟整個美國中西部平坦空蕩、缺乏地標有關。「幾乎在愛荷華的任何一處,只要踩上兩本電話簿,整個愛荷華就一覽無遺」。看到的盡是一片呆板無趣的玉米。「不論從哪個方向算,離大海都有1000哩;離最近的高山,400哩;離摩天大樓、黑幫混混和有趣的事,300哩;‧‧‧乏善可陳的景觀只有一些零落的農場,幾棵孤零零的大樹和兩座水塔。在這片大地中央,有輛車正駛過碎石路,後頭一朵塵雲緊追不捨。從地表高高聳起的只有起榖機,但連它們也一式一樣,每個景觀看起來都跟別的沒什麼不同」。〈好像從飛機上看到的「噁芭娜」〉

  「人生有三件你絕對做不到的事:你打不贏電話公司;你絕對無法引起服務生的注意,除非他想到要理你;以及,你絕對沒有辦法重回老家」。第二項我完全贊同,第三項他做到了。

  還有他講到早期移民都不善構想地名,「不是用毫無想像力、 資源回收似的名字:New XXX‧‧‧,就是奉承諂媚的名字:Virginia、 Georgia、 Maryl 、Jamestown,可憐兮兮地想確保家鄉某個王室或撲粉貴族的恩寵;再不然就沿用印地安人,渾然不知Squashaninsect 指的是“閃亮湖水之地”或是“霹靂大酋長停步灑尿處”。西班牙人更糟,他們替每樣東西都取上宗教名字,搞得西南部不是聖這個就是聖塔那個的,開車穿過西南部,儼然進行八百哩的祈禱遊行」。

  紐約:旅館,「我在時代廣場附近的一家旅館覓了間房,一晚要110塊美金,卻小得連轉身都得出去到走廊轉,我從來沒見過可以同時碰觸到四面牆壁的房間。‧‧‧我‧‧‧,一面伸出雙手雙腳,同時碰到了四面牆壁」。「每棟建築就像個直立的城市,‧‧‧總居住人口大概五萬之類的──比愛荷華大多數的城鎮都多」。

  風景的描繪:「初秋的金黃色,細細為葉片描了邊。」「山陵圓胖柔軟,彷彿沉睡中的動物。」「池裡一片空蕩,只有一堆濕搭搭的落葉和一隻滿臉賭爛相的青蛙。」

  交通:「你頓時被車流席捲而去,宛如激流裡的一枚軟木塞」。「道路在鄉野裡向四面八方胡亂延伸,彷彿玻璃上的裂痕一般」。

  他一路上聽電台,對DJ也有評語,嘲諷他們不斷地重複播放同一首歌。「除非你親身體會過,否則是無法想像在三個小時裡第十四次聽到老鷹合唱團『加州旅館』時的那種萬念俱灰。‧‧‧南美洲有一族印地安人,他們落後得甚至數不到3,這族人是這樣計數的,1、2‧‧噢,天哪,一堆」。他說DJ的智能跟這族人不分高下。

  對吃的東西,他要求油滋滋,甜膩膩。「一咬下去會有東西噴濺出來,然後沿著下巴流下來的食物」。連他這樣口無禁忌的人也說最不能得罪的人是餐廳侍者。

  他一點也不鳥“政治正確”,是啊他又沒要去競選公職,“政治正確”讓我厭煩極了。他討厭老人跟小孩,他形容小孩醜得像「罪行」,讓人忍不住想扁他。「荒瘠小鎮裡,上了年紀的老人坐在前廊門階的舊沙發上,等候死亡或晚餐的召喚」。對動、植物倒是充滿同情心,諷刺一份〈無聊荒唐的廣告充斥的〉周日版的「紐約時報」要耗掉75000棵樹,而它沒有愧對每片顫抖的葉子。我很羨慕他沒有任何包袱,要罵就罵,要嘲笑就嘲笑。在旅程終點,他感謝沒被人射殺或搶劫、車子沒拋錨、從來沒有耶和華見證人派的教徒來拉他入教。

美冬行

  楚浮曾說“拍電影好像開一部老爺車穿越沙漠,起初,你打算好好瀏覽沿途風光,到後來你只希望能快快到達目的地”。〈意思大概這樣〉
 
 陌路
  跟家人作長途旅行算不上是災難,卻是橫禍,長時間的日夜相處對親情是個嚴酷考驗。反目成仇是旅行的終點,親人的宿命。我一直在想悲劇的定義,我們這等小人物當然搆不上悲劇的高度,但個人個性上的盲點,即使只是兩個人,卻讓溝通變成阻隔。就像柏格曼的《假面》〈Persona〉。人類的歷史能延續至今,我覺得已經相當自制了。

  T在出發前將此次旅程定調為“XX加州之《末路狂花》〈Thelma and Louise〉”,於是所到之處皆成“陌路”。

 美洲,澳洲
  從旅行的結尾往前推,也許文字結束時可以走到一個美好的開頭。但是開頭的出境其實就不太順了,我們的班機停飛,要改搭另一航班,到日本轉機時要轉航廈,這麼一轉竟然疲於奔命走到腳痛,幸好在紐約時當機立斷買了一雙UGG。這是澳洲的牌子,羊毛襯裡,柔軟舒適,整個旅途就穿著它,讓我對澳洲心生感激。一路上我在看比爾‧布萊森的遊記《澳洲烤焦了》〈In a Sunburned Country〉,在北半球的寒冬用南半球亮恍恍的焦陽取暖。他這本遊記除了一貫的幽默、尖酸刻薄、自嘲嘲人還增添了許多歷史的記述,稍稍有點嚴肅批判。有幾段敘述跟這次我們的旅程還有些連結的地方,後頭再說。加上巴茲魯曼的《澳大利亞》〈Australia〉即將上映,海報時不時出現在眼前,讓我往往夜半醒來不知身在何處。

 城市,旅館
  這次旅行住的飯店也是重要的一環,它不只是提供住宿而已,也爲每段旅程作加減分。從紐約到伊利諾的香檳、芝加哥、香檳、洛杉磯、舊金山、那帕、舊金山、拉荷亞、洛杉磯,我大略體驗了吉普賽人流浪的滋味。到了飯店把日用的東西攤出來,隔天或隔幾天又統統收起來再轉往另一家飯店。因為是網路訂的飯店,所以每到一處就有一種開獎的心情,有時狂喜,有時失望,失望的時候慶幸終要離開,狂喜的地方也終要離開。好的旅館從它浴室的用品就看得出來,有品牌的,甚至貼心到茶包都備有無咖啡因的。

  城市跟旅館一樣,各有樣貌,我覺得最特別的是舊金山跟舊金山的“大都會”旅店。舊金山不用多說,她像湖般的海灣,彎曲陡峭的花園路,沿著山坡起伏的街道與歐式建築,入夜的卡斯楚街,卡斯楚戲院正在首演葛斯范桑的《Milk》〈台灣譯名“自由大道”〉‧‧‧。我們天黑後才抵達這個城市,“大都會”旅店是我對舊金山的第一印象。在街車終點以人力迴車的聯合廣場附近。精緻有巧思的房間設計,樓下接待大廳有默片時代的科幻片《大都會》〈Metropolis〉的劇照,和大幅女主角畫像,讓我情感上迅速回歸認同,頓時對舊金山有了很高的評價。T詢問櫃檯有沒有越南菜館,他指引附近有一家五星級的。我們沿市場街走去,一長列的年輕隊伍不知在排什麼?我們循著隊伍往前,越過一家鋼管舞廳,緊鄰隔壁一家是樂團的表演,年輕人就是在排這個。我們到了越南菜館不禁好笑,它的隊伍也排到了門外,是一家很像台灣的快炒店般簡陋親切的五星級,爐子的火舌竄上天花板,牆上亂七八糟的東西方圖像拼貼,巨大銀色鋁箔包裹的排油煙管就裸露在天花板下。卻是我們在美國吃到最便宜撐死的一餐。跟我們在芝加哥吃的越南餐館是兩極,芝加哥那家是逛名店街時店員推薦的,不管裝潢或口味都將越南菜與西餐結合得浪漫又精緻,是很高檔的求婚餐廳。

 洛杉磯
  洛杉磯有一家我覺得很詭異的服飾店,簡稱A‧F。這家店遍佈全國,它的廣告看板總是俊美男孩,青少年趨之若鶩。洛杉磯農夫市場邊的這家店佔據了一到四層的整棟樓,它的店員清一色相貌身材標緻,十七、八歲左右像是選美勝出的男女孩,各色人種的美麗模子,要說哪一個比較美還真困難。裡頭燈光非常暗,音樂開得價響,講話要十分靠近才聽得見,這就是詭異的地方。衣服的質料彈性柔軟貼身,尺寸只合身材濃纖適中修長的年輕人,領口超低短褲又超短,樣式讓人一看就想買下,不管能不能穿。

  這個農夫市場是我最喜歡的吃飯地點。乾淨沒有任何異味,有機水果,當場自製手工甜點,各色多國的食物,從巴西燒烤到日式生魚片、握壽司,應有盡有而且美味道地。停車兩小時內免費。我次喜歡的是小東京區。

  好萊塢製造夢幻,華納影城的兩小時導覽卻揭開幻象,讓你看見華麗背後的因陋就簡。街旁建物貼皮外翻的老舊假磚牆,可移動的盆栽大樹,幾棵樹就能營造出中央公園的假象,又假又真的紐約、芝加哥街景,龐大混亂〈據說亂中有序〉無比的道具倉儲〈T說大賣場的構想就是倉儲開放給顧客自行採買〉,蝙蝠俠又酷又炫的車原來是昂貴的玩具,一塊布幕經過處理變成一又四分之三火車月台。電影博物館儲存了電影中的服飾等等。電影不僅是魔術也是幻術更是影像的騙術,我不知道該失望還是驚嘆。

  穆荷蘭大道,日落大道,比佛利山莊的椰林道,椰樹一高一矮參差有緻,好萊塢名店街,《麻雀變鳳凰》〈Pretty Woman〉的飯店,中國戲院,奧斯卡頒獎的柯達戲院,一一到眼前魔障消失後就是平淡無奇。

  紐約、芝加哥是向天空發展的垂直城市,洛杉磯則是一個個向外擴展的塊面聚落,用高速公路連結。雖然它的地形也是高高低低,但比起舊金山的陡峭雅致就差多啦。一到洛杉磯,很明顯的熱帶地景的椰樹芭蕉就遍佈街道庭園。尤其我們到南加州的「拉荷亞」〈La Jolla〉,飯店的庭園造景完全熱帶風格,闊葉樹、狗尾草、大王爺、各色鮮豔的花‧‧‧,美如熱帶天堂。

 拉荷亞,沙克
  驅車趕往拉荷亞海邊,一如台灣,一些遊客散落濱海步道上。這是懸崖邊的步道,面對無邊際的大海,規律的海濤,你自然而然放慢腳步,整個人生無所謂了起來。看海豹在沙灘上曬冬陽,偶爾潛入浪花裡,會發現牠們在水裡比岸上不知靈動多少倍。有人手指遠處近海一條迷路的鯨魚,大概就一個黑點,我跟著別人的視線,專注地找尋等待牠噴水,以確定那個黑點。我坐著一點也不想起身。

  隔日12點是預約了參觀沙克生物所的日子,這個只在圖片和影像上見過的路易斯‧康的建築。我們從飯店走不到十分鐘就到了,整個建築物籠罩在大霧裡頭,可能是朝聖時必要的儀式,直到導覽快結束陽光才露臉。簡潔單純得不得了,一如照片,但又親和寧靜得不得了。導覽帶我們進入管線配置的夾層,高度可容技工方便維修,而且他的建築完全不需要空調,在半世紀前就有環保概念。走在平整無一物的空地上,想著怎樣的人會有如此虔敬肅穆的胸懷。陽光下那兩排建築與之間的空地一體無礙,晶瑩剔透。

  跟沙克比起來,法蘭克蓋瑞的迪士尼音樂廳,即使在市中心摩天樓群中還是顯得張牙舞爪。那不鏽鋼垃圾桶般的材質,硬生生地在天空下切片翻絞,除了炫技我實在別無想法。不過裡頭的演奏廳卻是高檔啊,我們不小心走錯門見識了彩排中的震撼音效。

 蓋提美術館,天文台
  蓋提美術館則是我見過最美的展館硬體,它高據一個山頭。紐約的MoMA、古根漢都在市內,大抵沒有揮灑的空間。蓋提遠看是一棟山上的白色建築,停車場在山腳下,遊客必須搭它的有軌電車上下山,這是不破壞水土景觀的好構想。石灰岩的巨石塊是建築的主要建材,整個美術館與庭園就是一幅龐大的畫作,每個角度都美不勝收。它的庭園流水樹雕石塊也是館內展覽的延伸,我好喜歡這地方,是整個洛城最高檔竟然還免費的私人場所。値得一提的它的餐廳,一進去整個室內的配置、景觀與色調、光線調和得不得了,不愧是美術館的餐廳。

  另外一個我也很喜歡的地方是《養子不教誰之過》〈Rebel Without A Cause〉中,詹姆斯狄恩在片尾與警方對峙的天文台,建築十分古典,它也高據一個山頭。館前有詹姆斯狄恩眉頭深鎖的頭像,山上可俯瞰四面八方的夜景。裡頭的天文展示有整個銀河系,鄰近的星團,雖然無法一窺宇宙全貌,可看見我們的星球在銀河系中既偏遠又渺小。我們有限的腦容量根本無法想像什麼叫做“無限”,更無法想像整個宇宙竟然還在持續擴張哩!這有點像網路世界的空間,資訊包括垃圾以連番的倍數不斷爆炸膨脹,空間卻也能持續擴大收容。

 芝加哥
  我要推薦一個比紐約規模稍小,卻比紐約便宜很多,物超所值的城市,芝加哥。

  從電影《鐵面無私》〈Untouchables〉〈凱文科斯納和史恩康納萊主演〉正直無比的警察與黑幫的角力;一部有藍調搖滾、飛車追逐、很誇張的喜鬧劇《福祿雙霸天》〈The Blues Brothers〉,場景也是芝加哥〈後來的《MIB星際戰警》就是本片兩位主角的黑西裝墨鏡造型〉;甚至連超爆笑的喜劇《熱情如火》〈Some Like It Hot〉〈瑪麗蓮夢露主演〉,開場疑似黑色電影的警匪追逐也在芝加哥;還有《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的高譚市;歌舞片《芝加哥》〈Chicago〉等等,讓人以為芝加哥很暴力黑暗。

  結果到了那邊,發現除了下班交通繁忙時刻,駕駛人都很焦躁頻頻按喇叭之外,城市比紐約乾淨明亮,美麗的摩天樓映照天光雲影,彷彿大海般的密西根湖〈我老是錯把密西根湖當成海,舊金山海灣看成湖〉,街上行人穿著十分時尚。說到時尚,我們有天在一家名店中,看見一個穿著入時的媽媽帶著小女兒,小女孩的背影顯然就是奧黛麗赫本的小孩版,但當她一回頭嘴上赫然含著奶嘴。還有不知怎地,每想起時尚我腦中就會浮現橫條紋囚衣與鐵窗搭配的畫面。這兒有逛不完的名店與百貨公司,食物也新鮮美味便宜,96樓的景觀餐廳可以全攬密西根湖景色,看雲的影子在湖面移動變幻。旅館棒得不得了,總之是個讓我意外驚艷的城市。它有如圓形劇場的厚邊披薩最有名,門口擠滿等候的人,我們還是願意加入長龍的尾巴。麥當勞是在伊利諾起家的,基本上它就是台灣的鬍鬚張。在市內的一整棟麥當勞旗艦店,有照片詳細介紹它發跡與攻佔全球的歷史,看它早期簡陋的圓形路邊攤,今昔對照十分有趣。還有,是因為天冷嗎,這兒ethel's的熱巧克力是天下最美味的。

  我一向不喜動物園、水族館、博物館,所以這些館都是我過門不入的地方。女兒在稍後也去了芝加哥,這些地方她都去了,她說那些熱帶動物因為天冷全被關在鐵籠子裡頭,連獅子也看起來“好可憐”。看來動物園就是動物被處罰終身監禁的地方,當然啦牢飯一頓也少不了。我不是素食者,我沒有資格批評,我只是單純地不喜歡那裡的氣味。最近在破報上看了一篇討論動物被眷養之後出現的問題,包括強迫症、自殘、生命週期縮短、受孕難、幼獸存活率低、眷養後野放一次也沒成功過‧‧‧等等,“百憂解”的藥廠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產品會用到動物身上。加上經費的龐大支出,文章最後提出,或許我們可以問問自己,一趟動物園之旅,到底有多大的學習意義?

  倒是在他們的當代影像館看了一個滿有意思的攝影展,展出者是Michael Wolf,他把城市拍成一個個的方格組成的可被窺視的方框,有些連續畫面的景象,擺設與正在進行的事件竟然那麼一致,除了建築,人在其中也被規格化了。真正映照了城市生活的機械性。

  從芝加哥回到香檳大學城,準備下一波的再出發。這個讓T從飛機上俯瞰便沉下臉的“噁芭那”〈Urbana〉小鎮,其實大大有名。在很多文章中都說她是“遠近馳名”,出過一個諾貝爾獎人物,數不清的響叮噹學者。電影《熱情如火》中也提過她,“噁芭那的伊利諾大學”,那兩位樂手本想開車去那兒的舞會演奏,卻在停車場撞上黑道殺人。然而最最出名的卻是一位電腦明星,《2001年太空漫遊》〈2001:A Space Odyssey〉中的電腦哈兒,她臨終時說出她誕生於“噁芭那”,藍利博士是創造她的人。這兒馬路邊的行道樹多高大的銀杏,我們剛到時它們的葉子正璀燦金黃映照藍天,沒兩天就掉光,但就連舖滿路旁拱起像小山坡、平鋪如地毯般的落葉也黃金般堅持妝點市容。

  從去年去紐約之後,我就愛上大城市。雖然自然美景能陶冶身心,但我總覺得不過是張美麗的風景明信片。而大城市裡頭似乎充滿了秘密寶藏,從吃的玩的看的,驚喜連連,看來我就是郷巴佬。

 海明威故居,下雪了
  除了費茲傑羅,海明威大概是那個時代活得最精采的作家了,也死得精采。單單拍成電影的就數不完。看看他的書名,《吉力馬扎羅山的雪》〈The Snows of Kilimanjaro〉,就讓人想衝出去一探究竟。他出生的地方就在芝加哥郊區的橡樹園,他故居對面不遠就是它的展覽館,地方不大,收藏了他的照片文物等等。故居也開放參觀,有導覽講一些家人的軼聞。海明威可能也快被時代淹沒了,那天非假日參觀的人是個位數。

  隔不多遠有一棟萊特建築師事務所。從海明威故居出來已白晝將盡,我從門的方框玻璃往外一瞧,不得了了,下雪哪!綿綿密密連續不斷地下著,我生平第一場初雪的正在進行式,我狂喜地走出去,彷彿走入我小時在教堂拿到的亮晶晶的卡片中。我們興高采烈地迎著風雪走向萊特事務所,天已經黑了,什麼也看不到,只好買了些明信片充當到此一遊。

  萊特與路易斯‧康都是一代大師,稍後我在布萊森《澳洲烤焦了》書中看到與萊特弟子有關的事。澳洲的首都坎培拉,是在紛紛擾擾中協商出來的定案,而這個城市也是選定後才開始要興建的城市,經過競圖結果由美國伊利諾州橡樹園的華特‧柏力‧格里芬出線,他正是萊特的弟子。其後的發展就差強人意了,因為到後來除了基礎建設外,坎培拉甚至不完全是他的作品。當我在伊利諾州芝加哥的旅館看到這段敘述,還覺得滿巧合的。

 袋鼠航線
  另有一段描述發生在回程的飛機上。他提到「五O年代末期的“袋鼠航線”,飛機不但速度慢,服務也差。『超級星座』客機要三天才能抵達倫敦,而且動力不足以抵擋暴風雨,每當遇上熱帶季風或颶風時,機長只好打開“繫好安全帶”的警示燈,硬著頭皮任由飛機隨著風暴起舞。甚至在正常的天氣情況下,飛行的高度也只能維持在不停的震動範圍內」。 雖然我們不是搭乘「袋鼠航線」,卻也遇上同樣的情況。尤其我們座位在機尾,感覺就像飛機正處在週末夜的狂熱中。情緒盪到谷底,感覺彈指即碎的我沒有絲毫不安,彷彿在死神搖籃裡的嬰兒般舒服極了,搖醒又再昏睡過去。對一個徹底被打敗的人,消失是最大的獎賞。

 導航
  談談這回旅行中我的導航人,行程、租車、開車、吃飯、訂旅館、火車票等等一切都由她打理,我只要付錢然後悶著頭跟她走就是了。她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有人尊她街頭小霸王,因為她說地球上的街友都是她朋友。天底下沒在怕的啦。所以我這個對自己跟世界超沒自信與安全感的人,她是非常瞧不起的,尤其當我臉上隨時露出恐慌、語氣緊張的時候。當日落天漸漸黑時,美國的冬天從東到西每一處都是四點半日落,我的腦中就會浮現“家”的影像。這個時刻我千萬不能提“回家、旅館”等字眼,她登時會瞪大眼睛怒目看我。她還有一個特異功能,每到一個陌生之地,她絕不會東張西望,就像她從前來過似的。我曾經問她最快樂的事是什麼?她說只要撘上飛機離開台灣她就非常快樂。

  我的導航人也帶了支手機導航,我可以比較人跟機器的差異。機器不會有情緒的問題,但它一絲不茍地聽從指令,而且為了走捷徑,它在摸黑的山路上領著你拐灣抹角,山路都長一個樣,你會狐疑滴咕是不是鬼打牆。還有在收不到訊號的地方比如隧道,它也會一臉茫然。去蓋提美術館那天,它非常盡責地帶到了,卻是鐵柵深鎖的後門。你不能說它錯,因為目的地就在眼前。後來問了路才知道小汽車是無法到達的。我必須說我的導航人非常厲害,從南加州的洛城飛車到北加州的舊金山,再從舊金山回到洛城更南的拉荷亞,除了加油外一路狂飆超車,不會輸給機器。這次加州行程13天里程表跑了1600哩。要是她與我沒有情緒問題就太完美了。在舊金山時,就因為她一路上垮著臉孔擺臉色,原本秀麗無邊“十七哩路”的海岸與落日,變成惡山惡水,噩夢一場。

 尋找新方向
  那帕〈Napa〉酒莊。在《尋找新方向》〈Sideways〉這部電影中,他的噁爛朋友的噁爛情事就發生在酒莊旅程中。我們訂的是那帕的火車之旅,旅館也在火車站三分鐘走路可到,為的是無後顧之憂,可以無限暢飲。火車實在太棒了,圓拱玻璃的車頂,高高上層的餐車座位讓兩旁葡萄園的景色一覽無遺。精緻的擺設,親切的服務,美味的餐點外加一杯微甜的白酒,在微醺中火車緩緩、緩緩駛入天堂。

2009年2月22日 星期日

從真愛到革命路──《真愛旅程》

  《真愛旅程》〈Revolutionary Road〉。這樣的中文片名根本無法吸引我去看,除非它是反諷,而“革命路”就是他們住家的路名,的確是反諷。背景是1950年代的美國,電影很簡單地用幾個場景交代了他們互相吸引、交談到結婚,開場不到幾分鐘就進入婚姻生活的即景,兩人掀起大戰。所以從真愛走到革命路一點也不費功夫。他們車停馬路旁互相叫囂怒罵,那是個沒有交集的發洩,兩人在生活中累積了太多的不滿挫敗,藉由一個導火線引爆〈她戲劇演出的失敗使她再無拓展這條路的機會〉。

  導演是《美國心,玫瑰情》〈American Beauty〉的導演山姆曼德斯。這部描寫婚姻生活的《真愛旅程》,讓我們了然原來真實的婚姻生活拍出來看的時候會有多麼驚悚,兩位主角火力全開,收放自如的演技將婚姻中的糾纏衝突提升到戲劇張力的頂點。其實這部電影可以對照《美國心,玫瑰情》來看,都是描寫美國郊區生活的窒悶無望與虛偽疏離。美國郊區跟美國的偏遠小鎮不太一樣,郊區住民通常較中產、工作屬白領階級,但鬱悶無聊則有“窒”一同。像《藍絲絨》〈Blue Velvet〉故事的黑暗就從陽光明媚的郊區草叢中引發,《剪刀手愛德華》〈Edward Scissorhands〉更將郊區住宅童話風格化,把郊區住宅內偽善的三姑六婆嘲諷得體無完膚。在這種粉飾太平的封閉空間裡,耐性的確大受考驗,尤其老在廚房、餐桌旁打轉的主婦。

  凱特溫絲蕾就是不肯淹沒在無望的水槽邊,一心想突破的主婦。其實她比丈夫〈李奧納多〉更積極想擺脫眼前生活,丈夫也感受到日復一日的刻板無意義,但他可能有生活的擔子要扛,藉著一點婚姻之外的慰藉紓解〈這裡說明了隱密的外遇是婚姻的幫手,但他終結外遇之後的坦承就大錯特錯了〉。某日在太太的遷居巴黎的提議下,魏勒家的革命路開始了。當初他們讓房屋仲介〈凱西貝茲〉帶領認識這個社區:這兒很平凡這裡普通這裡有點亂‧‧‧但是一拐到這條革命路你看斜坡上的白色房子多麼特別不凡正適合你們這樣一對璧人‧‧‧。“去巴黎”這個還沒行動的芻議竟在鄰居與同事間引發騷動,尤其鄰居主婦更是激動異常,也許女人更能體會到這個計畫的衝擊面。但大多數人都把它歸為突發奇想。實際上她唯一的藍圖只是“你不知道駐外使館的秘書薪水有多高”,她打算外出工作讓丈夫可以作他真正想作的事。

  但事情有了轉折。丈夫在職場中一個遊戲之作,陰錯陽差被重用升職,已經育有兩小孩的太太也在此時發現又懷孕。於是計畫變得隱晦遙遠,除非能拒絕眼前的誘惑跟排除難題。但正如那位房屋仲介的兒子,剛從精神療養院出來的數學博士,全片只有他是講真話的人,卻不見容於虛偽的人際關係中。他說,難道巴黎的人不生養小孩?丈夫卻退卻了,他說在巴黎能作的事這裡也能,太太的墮胎期限是十二週。當一件事後面的推力變小,加上眼前阻力,更當兩人離心後,他們失去了將自己拔出泥淖的力量。當然這個行動是否真能作用?或者純粹是空想,換個地方還是又將陷入同樣的生活模式?又或者生命原本該當如此?───但,沒試怎麼知道呢?這些問號沒有隨著劇情發展下去我們無法有答案,此刻卻出現一個難題───儘管成敗未卜,當一個願景啟動後,能不能回到原點?

  我熟識的一對上個世代以媒妁為婚的夫妻,從新婚的第一天到最後一天,其中一人離世後,別說根本無法彌平的巨大鴻溝外加日積月累的怨恨,對雙方來說都是無可奈何的。他們均無力拯脫困境,事實上他們也作了攜家帶眷“去台北”打拼的改變,但歧異點並未消失,在吵吵鬧鬧、此消彼長或偶爾反過來的狀態中渡過一生。對於本片中以死亡作結的悲劇,但如果沒有死亡也沒去巴黎呢?說悲劇太沉重,抑鬱無奈終不能免。電影中強調兩人是一對“很不一樣”的夫妻,而現實中這對父母則只是為了養兒育女再平凡不過了。婚姻中的衝突糾葛來自於將兩個不同過去的人綑綁,剛開始是美麗的誤讀對方,到後來忍無可忍罪無可逭,跟婚姻中的兩人是安於平凡或想活出不一樣的人生是無關的。〈看電影中所謂的平凡鄰居便知。〉

  難道我就這麼悲觀,難道真的沒法解套嗎?在本片中“去巴黎”就是一個方案,這灘婚姻死水中的契機,但當這個契機被扼殺,兩人在幾乎要了命的激烈爭吵後的第二天早晨,竟出現風和日麗般的寂靜。這詭異的氣氛,感覺比爭吵場面更驚悚,就像在歡樂承平中隱隱埋藏著殺機,當事人雖然訝異卻沒有警覺,丈夫上班去,太太這才失聲痛哭在水槽邊。她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墮胎工具,在過了安全期限後下定決心自行解決,當然也因此送了命。電影沒有在此結束,它帶到了貌合神離的鄰居夫婦正在接待革命路的新屋主夫妻,帶到房屋仲介與丈夫談到這對新夫婦是多麼特別,丈夫不作聲卻出現不以為然的動作‧‧‧。

  天下有多少婚姻就有多少問題,祇是問題的不同而已〈這種說法也許能讓人平心靜氣撿視自己與別人的婚姻〉,重要的是兩人如何找到自處的方式。婚姻在現代有很大的自主空間,但在取捨間似乎也無法盡如人意,自己得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其中況味,如寒天飲冰水,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