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25日 星期四

《時時刻刻》與菲力普葛拉斯

  1941年吳爾芙自沉河底,墓誌銘引用1931年她的長篇小說《浪》最後一章。

  「我將全面迎擊──無可征服、無可撼動的死亡!」〈引自中時作家部落格張耀仁的《墓誌銘》〉

  電影的開頭是波濤洶湧的河水〈這水的意象也出現在第二段布朗夫人躺在旅館的床上時〉,呉爾芙將石塊放入外衣口袋,顯示她下沉的決心。她走入水中深處。死亡給這部電影破了題。

  除了炫技般出神入化的平行剪接與配樂,這還是一部對仗工整、前後裡外呼應的電影。全片講三段不同時空三個女人的故事,明的以呉爾芙的小說《戴洛維夫人》和小說中的情節貫穿,暗藏的是同志情慾。

  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是由麥可‧康寧漢的同名小說改編,而這是麥可‧康寧漢向吳爾芙的《戴洛維夫人》致意的小說。《戴洛維夫人》是吳爾芙的一本意識流小說,描述戴洛維夫人生命中的一天,而這一天也涵蓋了她的一生。這個女主人翁超喜歡辦宴會,這一天她就有個晚宴,從她一早去買花,接下來一些瑣瑣碎碎的事與她腦中川流不息的思緒。康寧漢以此為主軸講述三個女人雷同神似的一天。1923年英國的吳爾芙在構思這部小說;1951年美國洛杉磯的布朗夫人,《戴洛維夫人》是她正在讀的小說;2001年紐約的克勞麗莎,友人也戲稱她戴洛維夫人。

  清晨,起床,買花,早餐,構思這一天‧‧‧提早的拜訪‧‧‧晚宴,在看似平靜如儀式般的規律中,像剥洋蔥似的一層層揭開生命中無可言喻的苦澀嗆辣,死亡如影隨形,菲力普葛拉斯的音樂更是緊迫催逼,拉鋸不歇,卻又在高亢中倏然滑落。彷彿第三段的詩人,在女主人翁眼前瞬間翻身墜樓,沒有預警,死亡只是沉重的悶聲一響。

  第一段的吳爾芙卻在客廳與姊姊、姊姊小孩的談話間失了神〈片頭之外,第一個出現的死亡,小鳥的鮮花葬禮之後〉,她在猶疑小說中該讓誰死。本該死的戴洛維夫人超生了〈第二段的布朗夫人本想自殺又改變心意〉,但是詩人得死〈第三段的詩人死了,第一段的詩人吳爾芙也死了〉。於是小說中安排了一位退伍軍人也是詩人,他因為精神疾病在就醫中受到不當對待憤而自殺。她先生問爲什麼一定得死,她回答,面對死亡才能珍惜生命。

  呉爾芙自己身受精神疾病之苦,對當時的醫療是有批判的。三段中都有對醫生的指控,第一段在火車站與她先生的爭吵中透露對醫生的不滿。第二段鄰居女人來托蘿拉餵狗,她要去作子宮手術,她擔心地說我得把生命交付給酒喝得比我先生還兇的人。第三段得了愛滋病的詩人也對醫生的囑咐嗤之以鼻。三個段落中也都有晚宴。除了《戴洛維夫人》的正式晚宴,第一段來訪的姊姊也要趕回去晚宴。第二段布朗夫人與兒子一起作蛋糕慶祝爸爸生日的小晚宴。第三段則為了詩人獲獎的慶功晚宴。

  至於同志情慾,第一、二段因為在同志不被認可的年代,所以呉爾芙跟姊姊、蘿拉與鄰居女人的吻都表現得曖昧隱晦,而她們在那樣的壓抑環境中也都痛苦不堪。第三段2000年的紐約,同性情慾已經解放,女主人翁既能與同性愛人同居,也能經由沒見過面的父親生了一個女兒,事業有成能自立也有餘力照顧生病的舊愛。一切看似美好。然而卻經由夜班清晨才回來的枕邊人透露了她們之間的隔閡,同性戀情沒有因解放而萬靈,與異性戀的相處並無不同,沒有失去怎會懂得珍惜。

  在第三段詩人自殺之後的晚間,一個女人來訪我們才明白原來第二段的蘿拉是詩人的母親,兩個傷心的女人有一段心慟告解,更可悲的是蘿拉在生死間的選擇讓她沒有選擇地離去,所以對於她的拋夫棄子,她只能說“假使我能說我很後悔那就好了”〈有選擇才有後悔,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說後悔有何意義〉。蘿拉也明白她兒子的小說中形容母親既是天使也是惡魔,那是個印記,終其一生她將背負的印記。

  三個段落除了參差錯落互相呼應,前後兩段也互為對稱。第一段男人成就女人的才華,第三段女人成就男人的才華,創作無關男人或女人,但吳爾芙卻是第一個有“自己的房間”的女性作家。再者從三個女人在電影中的場景卻拋出某些議題。例如女人與廚房,吳爾芙可以不下廚,但與廚房僕傭有微妙的情緒反應,另兩個女人長時間與廚房為伍。女人與生育,第二段鄰居女人的說話。女人與臥室,看第二段的蘿拉在浴室中近攝的臉上淚水邊淌邊抹,而丈夫卻毫無所覺在床上頻頻催促。

  推薦本片英國導演史帝芬戴爾卓上一部也是他的第一部片《舞動人生》〈Billy Elliot〉,把一個我最不喜歡的勵志題材說得不落俗套好看極了。

  關於配樂,最近一部由《鋼琴師》的導演史考特希克紀錄的《菲力普葛拉斯的12樂章》〈GLASS:a portrait of philip in twelve parts〉,充滿睿智幽默,強力推薦。其中談到影像與配樂,據說當水乳交融的時刻就能“看見音樂,聽見影像”〈例如《機械生活》KOYAANISQATSI〉。有一段葛拉斯提及他的一位友人藉寫作來對抗這個瘋狂的世界,逃避抑或對抗?他對觀眾提問。那麼我也要提問,吳爾芙是否以選擇死亡來對抗生命中的腐朽,抑或逃避?我總以為,人毫無選擇地被拋擲到這個世界,為什麼不能選擇離去的時刻?

  關於低限音樂與它的來歷,莊裕安在聯合文學2007年3月號發表的一篇《蝴蝶飛了,湧出來了》,說得最清楚詳盡,讀來非常有趣。我很懼怕在正襟危坐的音樂廳欣賞低限音樂,那種極簡的、反覆的、連續的、規律的樂音會讓我坐立不安甚至發狂,卻又被困在座位中不得逃亡。所以葛拉斯他們創團初始的演奏是在一個大空間,演奏者在中,聽眾圍在旁邊席地而坐,並可隨時進出。他們自嘲說他們的音樂是被樂評家的惡評捧紅的。與威爾森合作的歌劇《沙灘上的愛因斯坦》一夕火紅,表演時也是讓聽眾自由進退。這樣的自由、叛逆、與自信,這樣的去神聖與去中心化,又讓我極度嚮往。雖然低限音樂折磨人,但葛拉斯的電影配樂卻精準得不得了。尤其《時時刻刻》的電影原聲帶,當我聽著聽著,陳年的、掩埋了的、最底層淤泥般的悲傷經由重複的旋律反覆不斷地撫觸推拿,終至傾巣而出 ,彷彿洗滌過一般。

2008年10月9日 星期四

柯恩兄弟的《布萊德彼特之即刻毀滅》

  自從俄國短篇小說家契可夫給了短篇小說一個說法,之後的電影就大量諧仿運用,而且“那把槍”還真的無所不在。

  原片名《Burn After Reading》,中文片名《布萊德彼特之即刻毀滅》算是片商幽了觀眾一默,觀眾在看了不到一半後不禁啞然失笑。即使是為了布萊德彼特而進戲院的觀眾,也只能啞口吃黃蓮,中文片名不就告訴你了嗎?說真的,小布在片中的智障表現搶眼,讓我大感意外又興奮。對於他的“即刻毀滅”,我還打從心底不相信又惋惜〈我看電影還不曾這樣過〉,嗄,怎麼會這樣,我還想繼續看他勒!

  柯恩兄弟,我對他們是徹底拜服了,不管任何類型到了他們手中都可以隨心所欲、顛覆搞怪,而且好看。最近看電影有個新發現,電影中有意義的對話至少省略一半,而且劇力不減反增,剩下的那一半精采對白就是“踏馬的踏馬的‧‧‧”。這部電影更把髒話跟槍的隱喻用得淋漓盡致。

  這部看似多線敘事交錯複雜,實則單純到中情局根本無從分析,最後一心只想把死人掩蓋掉、活人打發走。所有人、事、物糾纏又對不了位,有點像《血迷宮》〈Blood Simple〉的陰錯陽差,一樁殺人事件卻落得各自表述,只有觀眾才知道真相。本片的劇中人甚至怎麼死都不知道,中情局更是霧傻傻。當然本片諷刺了煞有介事拯救世界的間諜片和光碟事件,也藉由“間諜”的外包裝一併嘲諷了婚姻中的爾虞我詐。這片有日期跟數字、數字跟日期的光碟片,從中情局退休分析員的妻子不屑至極的語氣中,既表達了她對丈夫的鄙夷,也道出一票人拿它當寶的荒謬。

  先說說人物吧。小布的酣傻最逗趣,喬治克隆尼行徑最誇張,法蘭西絲麥朵曼最執著,其他人物也都各有個性,交織成一幅看似有交集卻錯落的荒謬劇。中情局情報分析員約翰馬可維奇被指稱酗酒上面要調走他,他反駁以你摩門教的標準每個人當然都酗酒,憤而辭職,回家寫回憶錄。這似乎又諷刺了某些自以為有爆點的人。他太太蒂妲史雲頓與喬治克隆尼關係曖昧,而喬治克隆尼是個大劈腿,他太太是童書作家〈也有外遇〉,請了人盯梢他,害他疑神疑鬼。有趣的是這兩個女人說到對方都同時用了“冷漠、傲慢”的字眼。這電影簡直處處譏諷。喬治克隆尼一日為保鑣則終身是保鑣,槍不離身。他秀槍炫燿的動作讓人想到躲在暗巷的大變態,他果真也DIY了一張有“槍”的情趣搖椅。而最後他憤而離開情婦家竟只帶走床上那件情趣靠墊,讓人不禁詫異失笑。

  起因其實就是約翰馬可維奇的回憶錄光碟,他太太的離婚律師要她先查他的財務狀況,且要秘密進行,以免烏龜的頭和和和‧‧‧‧律師忽然結巴‧‧‧。於是陰錯陽差那片被複製的光碟被遺失在小布當教練的健身房,同事好友法蘭西絲麥朵曼的健身房接待員一心要作全套整形,即使她爭辯她的工作要靠“門面”,保險也不肯給付。於是兩位好友把光碟當寶物,勒索約翰馬可維奇。約翰馬可維奇卻不買帳,他們就把光碟送到蘇俄大使館,中情局知道了這事,也派出跟監。於是一堆人跟來跟去、人仰馬翻,再加上法蘭西絲麥朵曼上交友網站碰上喬治克隆尼,她前後跟兩位網友看同一部電影,兩人對笑點的反應讓撲克臉迅速出局。但在網路上不乏一夜情的對象,所以那條熱門會面地點碰來碰去都是熟面孔。

  其中那位健身房主管死得最冤,開始時對光碟一付膽小怕事的樣子,也不只一次對法蘭西絲麥朵曼暗示他喜歡她,卻在後來為了她赴湯蹈火去追查小布的下落,碰上氣急敗壞的約翰馬可維奇,莫名其妙地陣亡了。而暴怒的退休員在殺人的時候,跟監的人跳出來所以他也陣亡了。這樣亂七八糟的事件也有落幕的時候,一票人死的死、逃的逃,只有女主角的整形夢實現了,多虧了中情局的無能又雞婆吧!這是個重大的機密ㄛ,看完後會即刻燒毀!看吧他兩兄弟是不是又嘲笑了《不可能的任務》〈Mission:Impossible〉啊?

2008年9月29日 星期一

孤獨與天空之城

  話說孤獨,我還真喜歡看講孤獨的電影。例如賈木許孤獨又虛無,何索孤獨又瘋狂,柏格曼孤獨又疏離。我喜歡在孤獨中看孤獨的身影,猶如看電影,離開現實又看見真實,來回互相映照。我還記得一個人看完蔡明亮的《愛情萬歲》,快回到家時,被結尾女主角那場戲感染醞釀的情緒才爆開來。

  昨天看了溫德斯《里斯本的故事》〈Lisbon Story〉,中年男主角名喚冬天,幫電影收音配音。應導演的求救,千辛萬苦趕到里斯本卻被放鴿子。他於是開始傾聽這個城市。孤獨若即若離,與城市,與人,影像與聲音,用幽默懸疑的語調,像風一般輕輕撩撥著深深的觸動。

  講孤獨的電影通常沒什麼劇情,就像蔡明亮說的,觀賞前最好先把廁所上好,否則回頭問別人演了些什麼,人家也答不上來。蔡明亮最耽溺於孤獨,對他來說,因為慾望所以孤獨。“尚雷諾說,每個導演終其一生只拍一部片子,其他作品都只是註腳與變奏而已”,聞天祥說這句話適用於蔡明亮。

  我是個沒有歷史感的人,很高興聽到有人說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我討厭博物館,就因為腦袋中沒有歷史。對我自身來說最好的時光就是現在,拿青春來換我都不願意。我也相信有人說的,人們不是怕死,而是害怕沒有活過。也有人說死不是結束,而是生的一部分。也有人說死是從夢中醒來。我覺得,因為死亡,生命才可以忍受。死亡可以是一種選擇,也可以是最終的撫慰,最棒的是,一切都不鳥啦。

  我沒有記憶卻有期待。

  這個城市我最喜歡的就是東區那條空中街道,從捷運市政府3號出口走到新光三越上二樓,一直到101都不用等紅綠燈,不會淋雨,大熱天還可以閃進大樓中浸浸冷氣再出來。沿途隨時有潔淨的廁所,餓了有樓上高級餐廳也有地下街美食,放眼盡是挑動欲望的巨幅廣告與專櫃商品,林立的建築。中途經過威秀影城,高興也可以進去躲個兩小時再出來。從接近101的某段空橋上望出去的景象,已經可見未來城市的雛型。回過頭走,再來到三越A4館,拐個彎,就到了信義誠品,又可以駐足一段時間。我一個人在其間晃蕩,猶如穿梭時空的孤獨鬼魂。

  我總想像這街道往天空再繼續縱橫伸展交錯,就像默片時的科幻片《大都會》一般,那樣的未來感在百年後的今天仍然很未來,也許寸土寸金的台北有一天可以變成那樣。

  名副其實的天空之城,天空可有可無,反正也無暇抬頭。

2008年9月27日 星期六

陳冠中:《移動的邊界》──關於文化與城市

  最近看的一本書,《移動的邊界》──有關三個城市及一些閱讀,談文化、城市發展中的混搭。

  作者陳冠中在上海出生、香港長大,在台北、北京都住過。他說台北給人的初印象是“醜”,但是住過一段時間就會發覺台北很“好”。我則是去年從美國回來之後才省悟到台北真“好”,這種“好”足以讓人原諒它的醜。他還說了一句話我非常認同〈不是說台北〉,“東西好吃之後,一百個不好可以暫放一邊”。

  作者談到香港殖民文化的華、洋雜處形成所謂的“半唐番”,這不能還原的新生事物就是偉大的雜種。帝國撤走後,原宗主國的文化會茁長嗎?並不會,歷史不能從頭再來。雜種於是成為寶貴的本土、在地、源頭,就是“香港風格”。

  城市也是一樣,Jane Jacobs在她1961年的經典《美國偉大城市的生與死》裡,扼要地列出一個好的、生機蓬勃的城市在型態上的四個要點。就是用途要混雜、街區要小、不同年齡的建築物要並存、密度要夠高。而台北呢,有意無意中,有為不為間,甚至誤打誤撞的情況下作到了。

  他提到好幾位建築大師,包括萊特、科比意在內,他們對“現代─光亮─花園─美化─明日之城”的論調影響了上個世紀不少的城市規劃者和決策者。受害最深的是美國,建築師可以是很糟糕的城市設計師。

  遺害包括不必要的大片破壞老城區,以實現所謂市區更新;大面積的功能分區,使珍貴市區地段在晚上和週末變成沒救的死城〈這是我對紐約、芝加哥以外的美國大城市最感訝異的〉;消滅行人等於將面向馬路的商店趕盡殺絕,終結城市生活;只有汽車才能到而四周是停車場的獨立商場或辦公園區;私人汽車主導了交通系統,沒有高速公共軌道交通連接的衛星城‧‧‧等等。

  所以我的美國經驗就是美國人的家中有幾個成人就需要幾部車,於是沒有車就寸步難行,於是在這個能源短缺的地球,美國人的耗費就佔了大部分〈就像有句話說的,地球上百分之20的人佔用了百分之80的資源,當然不是全指美國人〉。我想起“模擬城市”〈Sim City〉的電玩,它的設計是不是也在追求錯誤的城市想像。在經過實際的生活體驗後,我想台北的醜、亂、雜其實是有機城市的要素。

  書中有一段話很有趣,“美國有說聰明而有雄心的人去紐約,不聰明但有雄心的人去洛杉磯,聰明但沒有雄心的在舊金山〈這是在矽谷新貴進佔該市之前〉”。

  另外有一篇《坎普‧垃圾‧刻奇》,談個人的藝術品味、感覺。坎普〈Camp〉中文裡頭可能沒有很貼切的譯法,也沒有對味的形容詞〈張小虹教授譯成假仙,她說也有天才學生譯為敢曝和露淫〉。有如現今火紅的KUSO,譯成“惡搞”似乎沒有原來傳神。文中列了58條目解釋坎普,但是看完後更加“霧傻傻”,我倒是很喜歡這篇。

2008年9月21日 星期日

紐約,電影,場景

  有人說遠行是為了回家。我們這次繞半個地球到紐約,似乎不能再遠了,再遠就近了。

  一個城市只用想像是不存在的,儘管影像文字再多也是他方,但記憶就不同了。記憶裡的影像雖然是雜亂不完整的片段,但它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第一天去古根漢美術館,白色圓形溝紋的現代建築裡頭別有洞天。我最喜歡它展場的動線,沒有階梯的樓梯,如螺旋般迴旋而上,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展場。這個現代建築對面不遠處就是古典建築的大都會博物館,對稱齊整充滿直線之美的偉大古希臘聖殿,展示內容龐大到有羅浮宮的陣仗,我在禮物區逛一圈就落荒而逃。

  三年前我們去巴黎沒看見畢卡索〈休館〉,也沒看到印象派,原來都到了紐約了。大都會、古根漢、現代美術館都展出了它們之中最經典的畫作。例如梵古的《星夜》就在現代美術館〈簡稱MoMA〉。古根漢除了一些印象派畫作還展示了某位攝影師的作品,這位攝影師早年幫香菸拍廣告,他展出一些非常浪漫的作品一如我們對牛仔的想像。有一些是集錦照,他將掐頭去尾的女體與車身機身船身並列,讓我想起《神鬼玩家》〈Aviator〉中,男主人翁〈霍華休斯〉對飛機機體有如情欲愛戀的描繪。

  有些事物是無國界的,網路、天氣、風景、藝術、食物、家務。

  古根漢讓我驚喜,MoMA讓我覺得飛這麼一趟非常值得。我看到了印象派的精髓,當我站在梵谷的《星夜》和《橄欖樹》前,簡直像作夢。還有畢卡索把時間的流動儲存在一個平面上,我覺得他就是繪畫的普魯斯特,或說普魯斯特是文學中的畢卡索。其他如馬蒂斯在平塗的色彩中還釋出空間的深度,莫內的蓮花,克林姆的《公園》,莫迪利亞尼的長脖長身裸女。塞尚、高更等等大師們都在這裡聚會。莫內的蓮花池就佔滿了一面牆,我懷疑他是怎麼作畫的,可能要站在百米外看準要畫哪一筆,再衝過去畫。中庭有一些雕塑,畢卡索的《羊》從後頭看實在令人印象深刻。喔對了!還有後現代安迪沃荷的康寶濃湯,瑪麗蓮夢露,貓王。他是繼印象派之後解構了繪畫的意義與美感,並直接嘲諷了現代人生活的無聊與一致性。

  紐約充滿了典故、電影場景、名店、名街等等。第五大道上的蒂芬妮與《第凡內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s〉,帝國大廈與《金玉盟》〈An Affair to Remember〉、《金剛》〈King Kong〉,紐約公共圖書館與《明天過後》〈The Day After Tomorrow〉。中央車站,中央公園,中央公園裡頭的畢士達噴泉讓Jessica留連不去,這兒是HBO迷你影集《美國天使》〈Angels in America〉中的場景,開頭與結尾都在這。噴泉中的美麗天使雕像也讓鴿子留連不去。

  華爾街與金牛,洛克斐勒中心,克萊斯勒大樓、川普大樓,自由女神。跨年倒數的時代廣場,這兒是地鐵的總匯,方便各路人馬來此聚集。新的蘋果大樓,樓前模仿羅浮宮的玻璃入口,充分顯露它科技結合藝術的企圖心。黃昏時從帝國大廈頂樓看整個曼哈頓及其外圍,櫛比林立的高樓真的如叢林般,燈一盞盞亮了,在有如帷幕的夜空中,假得像夢境。

  然而最讓我震動的是中央公園旁約翰藍儂舊居的樓前,跨過馬路公園入口不遠處有一個圓形紀念地標和沒有草莓的草莓園。地標圖案上頭是他最有名的歌名《Imagine》,有人送花有人寫長信給他,旁邊還有守候的歌迷,但槍殺他的也是歌迷。

  這次的紐約行大都由Jessica導覽。我們還搭地鐵到終站的科尼島,這裡好像天涯海角世界的盡頭。《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中科尼島是避世之處,科幻片《極光追殺令》〈Dark City〉中永夜裡的陽光貝殼海灘也彷彿由此遠眺。我們走到延伸出海的木橋頭,在五度C的大晴天中享受如鱗片般跳躍的波光,一無遮蔽的日照溫暖。

  另一個晴天我們從曼哈頓下城碼頭搭渡輪到史塔田島,從渡輪尾看岸上群聚的摩天樓越來越遠,眼前渡輪拖曳的浪花,此情此景不就是賈木許《漫漫長假》〈Permanent Vacation〉結尾的同一個地方。中途可以看不遠處的自由女神,以及她身旁早期移民隔離檢疫的艾利斯島。也許美國沒有古老的歷史,但百年間這個國家、這個城市的變化,恐怕不是百年前的人們可以想像的。

  因為《美國情緣》〈Serendipity〉這部電影,我們吃到了全紐約最好吃的巧克力奶昔和派。《阿甘正傳》〈Forrest Gump〉阿甘的蝦餐廳,科尼島比賽的熱狗店。Jessica帶領我們拐彎抹角找到《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影集中凱莉的家門口,途中經過一家赫赫有名的同志酒吧“石牆”。這裡是1969年同志運動轟轟烈烈的緣起,在黑夜初臨寂寞的巷道中,她毫不顯眼的店前只有熠熠閃爍的霓虹店名提醒你她璀璨的歷史。紐約大學在街區中以校旗標示,否則與店家幾乎無法辨識。

  百老匯罷工我們正巧趕上,不過我們選的表演在核心外圍的小劇場。Jessica選了一齣《藍面人》〈Blue Man〉,沒有言語,只有影像音樂與字幕輔助的打擊樂表演。三位演員都臉上藍彩,身藏彩色汁液,打擊時會噴,所以前面五排的觀眾要穿雨衣〈我們坐第五排〉。這是一齣互動的劇場表演,在過程中笑聲驚嘆不斷。

  行前伍迪艾倫成為我的偶像,紐約也是之前他電影的主要場景,近年才離開紐約到倫敦。想到這個城市孕育了他也給他靈感創作,讓美國的電影提升到大師級水平,我想這個城市有它與眾不同之處。

  絢爛因為短暫所以美麗,離開繽紛的紐約來到田園家居的休士頓,我才有時間記錄這趟紐約行旅。紐約與休士頓的不同可以這麼說,假使紐約是《慾望城市》,那麼休士頓可能有《麥迪遜之橋》〈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我想我不會再來,所以我用力記住它們。〈2007年11月〉

圖片由Jessica提供























































































2008年9月20日 星期六

布魯日與《殺手沒有假期》

  昨天冒著一陣陣的貓狗大雨,跟Jessica去看《殺手沒有假期》。爲什麼這麼迫不及待,因為看見聞天祥的影評,才知道原片名《In Bruges》,是在比利時的布魯日〈Bruges〉拍的。

  布魯日就是幾年前我跟philip去過,台灣人不知道為什麼沒炒作這個景點〈因為繞路嗎?〉,我在那兒看見的黃面孔都是日本人。那個小古城大概兩個小時就可以逛完一圈,聽說是二戰期間少數沒被炸毀的城鎮,因為它繞路。城裡的鐘樓有八、九百年的歷史,是可以鳥瞰全城的最高建築,樓梯窄到只能一個人通行〈是電影中的重要場景〉,那種古老陰暗的感覺會讓我想起史恩康納萊主演的《薔薇的記號》〈The Name of the Rose〉。它還有運河,運河中有天鵝,影評中說它有“比利時的威尼斯”之稱。有鋪黑卵石的精緻街道,連停車格、斑馬線都是用白卵石標出來的,最新型時髦的汽車和戴眼罩的馬車在這個古老街道上穿梭,讓人有時空交錯的感覺。觀光馬車的起、終點就在鐘樓前的廣場,你知道的,會有陣陣異味傳來。有一個啤酒製造廠開放參觀,比利時的啤酒超好喝。街上的店幾乎都在賣巧克力,而且堆積如山,所以電影中柯林法洛說他不想呆在這個只有巧克力的地方,我忍不住大笑。

  雖然是一部講殺手的電影,卻很溫情也很反諷,而且很好笑,不像前幾天我們看的另一部《大劊人心》〈Funny Games〉。片中取笑了一籮筐的人,卻意外的很愉快。

  我覺得台灣片名《殺手沒有假期》還滿貼切的,柯林法洛這個充滿罪疚感的菜鳥殺手,身處這個“全歐最佳旅遊景點”,怎能感受到老大的美意。雷夫范恩斯把皮膚曬成巧克力色演殺手老大,前大半他只出現聲音,滿口“踏馬的”,一張留言去掉“踏馬的”就沒剩幾個字了。

  影評說是這位導演的長片處女作,我還滿驚訝的,因為喜劇最難拍,這部片可以稱為黑色喜劇吧,雖然‧‧‧。看雷利史考特《美好的一年》有多可怕,我一點都笑不出來。

  這部片我看過影評才去看,也沒減損它的好看跟好笑。片中一句很經典的對白,“我知道我是醒的,但為什麼我感覺像在作夢”。我們看完出來,走在迷濛中的101空橋上,颱風迷了路滯留不去的中秋夜,風雨中燈火熒然,我就有這種感覺。

以下圖片由philip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