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30日 星期一

與《愛情影片》有關的事

  儘管時日久遠,那趟崇山峻嶺的旅程依然使我感覺驚濤駭浪。然而那趟旅程,只是為往後驚險的成長歷程揭開了序幕而已。

  那個年代我們杵在閉鎖的小島,對外頭廣大世界的青年潮水般一波波掀起滔天巨浪一無所知,但我們也有隱隱的不安與騷動。整個社會封閉壓抑的氛圍,經濟的困頓,政治上白色恐怖的餘悸,唯一不受感染的是大學裡那棵一到春天就綻放到好似明年不再的白流蘇。我從未曾見過如此恣意猖狂的植物,當然杜鵑也怒放,但她們比較像糾眾喧嘩,不像白流蘇的特立獨行。

  從大學跨過那條在記憶中不寬不窄、不深不淺、不清不濁、無臭無香的大水溝是巍峨的教堂。現在還是,只是改建後有點像廟,而那一大片靜謐碧綠兜起燦爛陽光的草地已經永遠消失了。一牆之隔是我們一家子蹲住的鐵皮屋,我猜想是房東的違建吧。主建物兩旁的鐵皮屋住了學生、上班族、落魄畫家和我們。房東的少爺養了一隻大狗,看起來比我們都還光鮮,那年重考夜大時,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據說牠後來被我害死,難怪少爺那麼臭臉。我常為了一些小事內疚不已,但對這隻叫“鄔瑪”的狗我卻沒有這感覺,可能因為我很愛牠,不可能作出害牠的事。況且我也以同等的禮遇取悅房東的小孫女,我帶她到大學去奔跑,把雙腳放進蓮花池的水裡攪拌。住那樣的地方是沒有隱私的,明亮侷促的公共浴廁,粘答答還有壁蟲,陰暗也侷促的房間時常讓我產生幻覺。夏天的時候我睡在床的上舖就跟烤肋排沒兩樣,欲言又止的電扇倒像在搧風點火,媽媽將就著在走道上起爐子生火,也算炊煙裊裊陋巷仙境。但就像有些旅行的人選擇住便宜的旅館,反正睡著了也沒感覺。這倒是真,版圖遼闊的大學和教堂,是我混日子的地方。我常溜進教堂的練琴室,不成調地亂彈,傷害別人的耳朵;我靠坐在大片草皮邊的牆腳曬太陽,兩眼直瞪著小草,直到它們都變成3D 又秩序井然;我在椰林道上旁若無人騎車奔馳,好像那條路沒有盡頭。我也常混進游泳池,有個小黑人整天不在水裡就在岸邊,颱風天游泳池關閉時,他騎著腳踏車在校園亂逛宛如喪家之犬。我不是在監看他,但他那麼黑讓人一眼就瞧見他與泳池以外的風景格格不入。

  那時最讓我著迷的英文單字是Ridiculous「荒謬的」,左鄰的男生臉上就寫著這個字。我只用了左眼就為他瘋魔,然後懵懵懂懂地受盡折磨。好吧這磨難算我自找的,當時也並不懂那叫折磨,所以也很輕易就在狂喜狂悲中過來。說到狂喜狂悲,奇士勞斯基的《愛情影片》讓多少成年男子當場熱淚狂飆!。「荒謬」這兩個字對一個羞澀的女生意義為何?她絕對不是關心人類存在的處境,或同情地球另一面那個倒楣的「陌生人」。對一個初探世界,思想不設限行動力卻還是嬰兒的女生,她必須讓滿腦子的奇思異想“合情合理”。「荒謬」既不合邏輯,也符合所有莫名其妙的行為。新世界不停地找麻煩,自身更忙著安撫內在暴動,聽見有人宣佈「上帝已死,為所欲為」,的確讓我耳鳴心跳。然而我心裡很清楚,我連自己那小小的害羞都跨越不過,更遑論這樣的重責大任。所以這三件事就因緣際會畫上了等號。

  奇士勞斯基的《愛情影片》,男孩用偷來的望遠鏡窺視,愛上對窗的成熟女人。

  青春日記裡她最擔憂的是她這枚青澀的果怎麼也無法轉紅。她夢見暗夜裡的絹絲瀑布,崎嶇的泥路泛著磚紅色,她一人踽踽獨行,追隨他和他女友日前深夜的足蹤,只因他似真似假地對她提了這事。乾枯細瘦的水從夏夜星空洩下,在月光下宛若銀色的線縷,激起斷斷續續的疑惑。一潭清澈無憂的水,在萬籟中靜靜地吐露秘密,比夢境還真實。忽然她一眼瞥見,樹上一枚青澀的果也正定定地瞧她。

  奇士勞斯基的《愛情影片》,在郵局上班的男孩追出向憤而離去的女人表白。

  記憶中的那條水溝並不蜿蜒曲折,但岸上的垂楊卻婉約多姿,從大學到分局那一大段腹地是我寫青春日記的場景。一個深不可測的夜裡,我當完電燈泡,他用我的破腳踏車送我回家。我每個細胞都奔相走告,歡騰儼然節慶。我坐在前座,他雙手環繞著我,我化身為《鐵達尼號》的螺絲迎風站立船頭,我的破車也頓時金碧輝煌起來,喧囂擾嚷的世界被遠遠拋在滾動的飛輪後頭。這種感覺不能聲張陪我悄然爬上床,溫熱的鐵皮屋頂伸手可觸,連手舞足蹈的空間都沒有。我睜眼到天亮急忙跨上車往沒有盡頭的椰林道上,我盡我所能的速度迎著晨曦奔馳。不知怎的,快樂突然崩塌,幸福成了千斤重擔,路也有盡頭,我的眼睛忽然無法忍受那摻著霧氣的陽光。這一天竟是垂頭喪氣開始的。

  奇士勞斯基的《愛情影片》,女人答應男孩的邀約,男孩推著牛奶車歡騰奔跑,神祕路人側目。

  我是那種沒腦又沒胸的女生,我也自知永遠不可能成為女人。有一次一堆女生在聊天談女人的第二性徵,我覺得無聊脫口就問,那第一是什麼,每個人都用無法置信的表情看我。相信那個年代像我這般無明的女生應該不是只有我,那個年紀之前根本無暇去回顧自己的身體。

  奇士勞斯基的《愛情影片》,女人問男孩,你想怎麼樣?男孩語塞,逃到頂樓用薄冰觸摩臉上燥熱,忽然靈動興奮地下樓告訴她,我想請妳吃冰淇淋。

  除了為他瘋魔我還有一個任務,那就是拯救他,千真萬確。有一天我問他關於快樂,他告訴我快樂是不存在的,充其量只是痛苦的減法。一時間我感覺我的母性從沒有起伏的胸口不斷地膨脹,終於充滿了整個教室,我的頭頂著光環〈日光燈〉,決定要將快樂撥給這個苦難的青年。

  奇士勞斯基的《愛情影片》,男孩窺見痛哭的女人,設法體驗她的痛,設法接近她想安慰她。

  好幸運,拯救的時機突然來臨,我接到指令去公車站等候。不可置信眼前一個美極的年輕女孩,那情景宛如一顆明星蒞臨窮鄉僻壤,我甚至不能正視她。她正與另一女孩說笑著,一襲輕便的條紋襯衫及膝短褲便鞋,襯著那雙修長靈氣的腿。這身打扮只在奧黛麗赫本的電影中得見,我這才知道什麼叫做自慚形穢,也終能體會醜小鴨的心情。他將我編派給一個長得像卡通大野狼的機車男,我來不及意識到那個叫「搗梅」的海灘有多遠,瞠目結舌地上了車後座。一路上機車飛快地追著太陽,我緊閉雙唇免得被風掀開,一面將他的話語轉為影像,“一個沒有人煙的海邊…”。我們及時在夕陽墜海前抵達,大野狼禮貌地和我並排而坐。我不是觀賞倒像目擊者,天邊的兩對男女在浪花夕照下追逐擁吻,我以為這只在三廳電影中才有的,沒料到竟在眼前即刻上映。男主角是我要拯救的人,而正在拯救他的女孩美得讓我無地自容。天色很快暗了下來,銀幕上的影像也逐漸模糊,終至隱去。我將眼球找回來看自己的腳,雖然電影仍在上演,鏡頭已搖到畫面之外了。很奇怪我並不感覺悲傷或失落,倒是有一種清醒與羞澀。黑暗中大野狼突然開口,你接過吻嗎,話聲落地,我整個身體彈跳起來,落坐他前方遠處,心裡忐忑不安,回程路途遙遠,我還得搭他肩膀。

  奇士勞斯基的《愛情影片》,男孩打電話給瓦斯公司謊報她家漏氣,來訪的男人悻然離去。

  接下來幾天他都不見蹤影。當時校園裡的愛情生態是在地下進行的,不管是主修雙修同時也被選,畢竟誰也沒把握戀愛學分一次就能過關,況且一次就過未免可惜。所以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預留後路,水面下暗潮洶湧,表面上卻平靜無波,即使情傷也得好好掩飾。我獨唯恐被遺漏,在樓梯轉角偶遇他,我會告白似地脹紅了臉;看他微駝孤單的背影,我那地攤貨的同情不分青紅皂白又升起;他翹課時,我的腦中就像深夜電視節目結束後的一片雜訊。父母親不知道「為什麼孩子要上學」,簡單就是要化零為整。那個寒假我始料未及的慘澹,讓我寧可坐在黑暗中的海灘。痛苦指數一天天攀升,在臨界點時開學了。

  奇士勞斯基的《愛情影片》,女人羞辱了男孩,他逃出她家在樓下剛巧又碰見神祕路人,一天之內見證了他情緒上大起又大落。男孩回家就割腕了。

  我作夢。他跳上講台學夫子般吟唱:聖人──不死‧大盜──不止。沒有理由非關正義主權利益,我們這棟木樓與對面的文學大樓開戰了。他是我方的指揮,戰士們隱藏在直立窗的兩側,武器是蕃茄雞蛋竹箭。有人中蛋有人掛彩〈蕃茄漿〉,正打得興起,有人靈機一動在竹箭上點火,火箭零零落落的掠過椰樹叢,兩棟樓都著了火。戰場一片狼籍,指揮逃之夭夭,沒有勝利者,夢也無法善後,草草結束。

  奇士勞斯基電視版的《愛情影片》,男孩獲救,女人來看他,他告訴女人,我已經不再看妳了。電影版的結尾則停留在女人從男孩房中透過望遠鏡頭想像男孩看自己的畫面,我比較喜歡電影的結尾,但現實並不會停駐在你希望的某一刻。

  我後來了解,美麗的女孩只能偶爾來救他。在等待救援的日子,為了作減法運算,他必須像狩獵者隨手佈下陷阱,讓獵物掉進去。一番寒暑過後,他與她與我竟遊耍在一塊了。她,一個楚楚可人看似柔弱的女生,他與她是一個團體,我說團體,無庸置疑就是哥們。之前她與另位男生是速成班對,旋又以同等速度分手。我不知如何形容這奇妙的關係,我在這個團體的邊緣不即不離像行星的衛星,他們對我的引力與斥力,恰好形成一個微妙安全的軌道。我興高采烈悠遊其中。

  若說奇士勞斯基的《愛情影片》觸動了我們曾經純真無解的愛,那麼費里尼的《愛情神話》則道盡人間繁複蒼涼的情。我們三人在黑暗的電影院中看美少年阿秀逗在命運的牽引下不斷歷練不同樣貌的情慾。那是我還無法了然的愛情層次,我如墜五里霧中茫然走出戲院,旋即轉過身義無反顧地投入清晰也糊塗的人生陣仗,追隨阿秀逗去體驗去探索去旅行。

  由他主導的探險從學校週邊不斷擴展。兩人團體,三人則是一個沒有顧忌無所不為的惡勢力,楚浮的《夏日之戀》已昭告世人太陽底下無新事。一晚我們喝了點廉價酒,他提議到墓地冶遊,那個夜晚就像《聖誕夜驚魂》與《狼人》的混版。遠離塵囂在城市邊緣的山坡墳場,在夜空下空曠荒涼又陰森詭異地繁華鬧熱,他手持酒瓶在藍夜下的剪影,就像月光下嗥叫的狼人。而狼人正是青春期男孩的隱喻,那增生的毛髮,那諳啞的聲帶,那幾秒就在腦裡閃過一次的慾念。我們踉踉蹌蹌地追月,不畏人言,地底下的靈魂即使有異議,也只好抱歉了。

  無可懷疑,我們成了莫逆,但我懷疑那年冬天前所未有的寒冷是絕對的冷抑或相對的冷。我用掙脫牢籠的氣力擺脫了父母的攔阻,奔赴死黨即興的崇山峻嶺之約。合歡山下雪, 我們必須在溶雪之前趕到,因為即興,我們以平常的冬衣抵禦山上的大風雪。我努力駕馭我那顆飛揚衝撞的心,預感這顆衛星將失去軌道而墜毀。

  我們在趕集的人潮中不斷地向海拔數字挑戰,在昆陽遇見了第一坨雪。那個男生向我們炫耀似地在上面撒尿〈奉勸各位不要捧雪來吃〉,也同時宣告了他的企圖與地盤。當我們終於身置靄靄白雪的美景世界,面面相覷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鞋子褲管全泡了雪水,一步一咕嚕,而腳步一停下來,身上的衣物根本不足以禦寒,冷到骨子裡去。時近黃昏,不多久天就黑了,竟然連一個棲身的地方也覓不到,僅有的幾家住店全爆了。幸好保家衛國的駐軍收留了同樣焦急的大夥兒,阿兵哥把床鋪讓給了這群感激涕零的笨蛋,並在營房裡燃起通天爐保暖。我和她擠在一個上舖,所有能穿能蓋的都上了身,徹夜火光掩映中我仍透體冰冷。身處最高最冷的山巔,回頭或前進都同等艱辛遙遠。我感覺我被困在那兒,一籌莫展。

  次日的重頭戲是克難關,大雪覆蓋的高山稜線,濃霧外加強風咻咻,每個人不管認得不認得,毫不猶疑地手牽著手,步步謹慎地通過。下山從大禹嶺攔便車到太魯閣,我們下車向車主夫婦道過謝,他並且客套地問了貴姓。走沒多遠他忽然停下跟我打賭,你一定不記得他們姓什麼了。太魯閣兩旁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千古雕刻,沁綠的湖水,我暫時放下兒女情短,試著想了解這個待他如大哥般,言聽計從的女孩。我們這兩天同眠共浴相互取暖,議論的話題還是他。我忽然領悟到我與她之間竟陷入相同處境卻又對立的矛盾中了。站在龐然屹立的岩石面前,我越發的感覺自己軟弱渺小無力。

  比起朝聖般的合歡山,我更喜歡南方澳這個小漁村,冬天冷冽的空氣中魚腥味更可人,這麼不起眼的世界盡頭我們可以更自在更寫意地晃蕩。就近找了一家小客棧,我們勉強擠進一間狹小破舊的客床,我緊貼著牆壁沉沉睡著。夜裡不知是否被打擾總之我醒來,彷彿破獲重大秘密般我終於了然於心。次晨我們背上行囊腳趿客棧木屐,走在漁村清冷的小路上,三人不發一語讓木屐拖過地面的聲響顯得故作輕鬆格外刺耳。陰霾的天空,冷冽的海風,魚腥味讓人清醒過來。再見了南方澳,再見了我愚蠢的天真歲月。

  傍晚終於抵達台北,沒有海拔刻度的地方,也回到了現實。第二天在教室裡,我聽見有人問他,你的愛人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