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30日 星期一

《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含蓄與《索多馬120天》的袒蕩

  庫柏力克導演,納博科夫的原著《羅麗塔》,台灣片名《一樹梨花壓海棠》〈Lolita〉出自蘇東坡調侃老夫少妻的一首詩。女主角的名字“羅麗塔”已成專有名詞,指年長男人對青春少女的迷戀。之後日本又發展出一些新名詞,“羅莉控”“正太控”等等,形容對男童女童有偏好者。其實日本人也不算創新,《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不就是說這樣的故事。

  在情慾的討論與實踐中,年長女人可以被歸類為植物人,偶有一兩個特殊案例馬上被輿論翻攪炒作。除了因為女人“應該”是情慾的客體,而“年長”更在生物繁衍的潛在區塊中完全失去競爭力。成英姝在一篇談性感的文章裡頭說過類似的話,“女人的年齡是一列急速前進的火車,性感則是窗外節節敗退的風景”,傳神得不得了!但我還是樂於看見年長又有活力的女人,那種開疆闢土、挑戰傳統的人,總會讓我精神振奮。

  《一樹梨花壓海棠》整個故事就是一個愛情的食物鏈,頂端當然是青春。講一個老教授跟一對房東母女糾葛的感情,結果是白忙一場。最後老教授在女孩面前忍不住掩面失聲,與少女的母親在知道真相後的悔恨自咎,不就是異曲同工。“愛情”這兩個字聽起來光鮮燦爛,但背後的自私、欺騙、殘酷卻也是血淋淋的事實。除了不食人間煙火的羅曼史,愛情作為主導這個世界的動力,難怪充滿了混亂無明,難怪悲劇時刻上演。

  《一樹梨花壓海棠》對情慾場面的意在言外,巴索里尼的《索多瑪120天》〈The 120 Days of Sodom〉卻是袒蕩呈現。但裸露的確與情慾無關。裸露的身體只是遂行慾望的工具,禁忌與言語才是挑起慾望的關鍵句,至少對本片中擁有權力的男人來說是如此。然而對觀眾來說,卻是一部反情慾的電影。

  多年前我就聽聞《索多瑪120天》的情色暴力。在一場關於電影的對話中,與談者說他有一次在國外第四次挑戰這部電影,結果還是有作嘔的感覺。所以我遲遲不敢碰這部片。

  這次電影資料館“情慾電影”主題片單裡排了這部片,我於是把它當成“作功課”。

  既然號稱史上之最,我覺得導演還是尊重了“公開放映”的原則,在電影畫面上作了某種框限與抽離。既然是根據薩德〈《鵝毛筆》Quills就是講他的故事〉的原著改拍,那麼你能寫我就拍得出來,除了在時間地點上作了更動。

  薩德的作品與其人均被稱為背德,由於他作品中大量的性虐情節,跟後來以被虐心理著稱的奧國作家馬索赫齊名,兩人的名字後頭加上ism〈Sadism Masochism〉成為性虐待的代名詞,合稱SM。聽說他在監獄中寫下〈並未完成〉這部作品,那麼寫作作為他的一個自由想像空間,是可以超越一切的。可以這麼說,當時他處在一個行動受限的狀況下,作了一件最高明快速有效的逃獄方式。他設想,假使他擁有絕對的權力與自由,那麼,他的慾望想像的極限在哪?他以這個故事自娛。經歷了巴士底獄暴動、法國大革命,死後多年才出土。

  這麼政治的電影,當然絲毫無法引發觀者的慾望,而且被控制脅迫有如實驗室裡的性,冰冷失溫。雖然幾個妓女輪番以說故事方式講述自己的性冒險經歷,卻只為了替掌權者異常的性癖好作提示挑撥。至於這樣的非常態性行為,對妓女來說只是一種特別的服務與交易,與道德無關。整個實驗在一棟空曠灰色冷調的建築物中進行,這群少年男女是被槍桿子邀來的白老鼠,在法西斯的淫威下,被污染扭曲逐日失血變色,有如行屍走肉。從電影畫面上的克制,反而呈現一股極其敗壞的權力欲望。人性在死亡的脅迫下,既沒有所謂無辜,一切也被允許。若以敘事背後的意義,可以說是對當時虛偽的性道德作反制、革命的宣戰,也許太激進,宛如在未設防的城市投下原子彈。

  我百思不解的,人類在文明的進程中,情慾的發展卻是反其道而行,以種種禁制管控。而這樣的禁制我認為是權力結構下的產物,又從而強化了掌權者的控管。從有歷史之初女人是男人的財產,為了確保子嗣的純粹,男人管控女人。而女人爲了維護自身的經濟利益,女人排擠女人。

  另一方面,人類在繁衍的重責大任之外,將生殖的本能導向精緻複雜的情色慾望。有如食慾,除了果腹之外,更開發了辛辣酸甜等等繁複的口感。情慾也是如此,在整個社會壓抑的氛圍下必須發展重鹹的口味,用以激發並背離原始的單純生殖本能,以至於有了出現在本片中的凌虐脅迫與反自然的情慾。也就是說在絕對的權力之下,情慾的終極可能在哪裡?當然,自然也是可以顛覆改寫的,千年來被禁錮壓抑的慾望終於反彈,被宗教的精神性撻伐貶抑的肉體終於反撲。猶如革命或運動,必須以更徹底的破壞、以更激烈的傾斜,摧毀牢固生根的建構,找到一條平衡回歸的路。

  以下文字節錄自破報,宋國誠“閱讀左派”專欄之赫伯特‧馬庫塞的「愛欲形上學」〈全文上、中、下刊載於復刊519-521號〉。

  「佛洛伊德的壓抑理論指出,文明就是一部關於人類不自由的歷史,也是一部不斷生產人類禁忌法則的歷史。」

  「按照佛洛伊德的觀點,個體本能與文明發展總是處於衝突之中。現實性的自我於是從中協調,試圖尋求最大快樂但危險最小的滿足方式」。

  對於「性反常」馬庫塞也有精闢見解。「佛洛伊德把『性反常』看成是可憎的、畸形的、墮落的。但實際上,性欲在本質上並不存在正常與反常的區別,我們無法把性行為區分為高尚的、齷齪的‧‧‧。」「不是性反常引起性壓抑,而是性壓抑導致性反常。正是因為對性反常的污名化和罪責化,才導致性壓抑的合理化和制度化。」

  我很喜歡讀破報的宋國誠專欄“閱讀左派”與“閱讀後現代”,西方思想家總試圖在文明對個體或集體的壓抑與統治中,尋找一個自由的出口。例如這篇馬庫塞的「愛欲形上學」,經由佛洛伊德學說中,壓抑的自我被囚禁於潛意識裡,但自我並不曾被消滅,不斷地試圖越界,曲折且偶然的表達出來。它隱約透露出社會經濟與政治制度對個體的壓抑已經超出「必需」。於是馬庫塞將佛氏的壓抑定義為「基本壓抑」,並提出「剩餘壓抑」的概念,也就是社會控制的手段。他將“愛欲”從佛氏的“性欲”中析離出來,也就是從限定於單純生殖器官的滿足擴展到人的所有身體器官的快樂。因為基本壓抑〈性欲〉乃是人類文明發展所必需,而「剩餘壓抑」〈愛欲〉則屬於蓄意的社會控制與資本剝削。他提出“藝術就是反抗”,藝術與審美通過幻想對現實的變形而超越了現實,將人從被過度闡釋的理性專制中解放出來。〈詳細解說請閱讀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