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30日 星期一

主體,從《金鎖記》到《第一爐香》,從浪漫愛到《危險關係》

  
  朋友聊起張愛玲《金鎖記》中的一幕,女主角在酒酣耳熱、情愛被撩撥之際,意識到她小叔對她的錢財打主意,遂惱羞成怒戳穿了他的謊言。之後又無限後悔懊惱自己的太過精明,就算是這樣又怎樣呢?

  故事的結尾非常恐怖,她在這個家的王國擁有絕對的權力與財富,她將她一生中因壓迫與壓抑而扭曲變形的身體意志,變本加厲地施與她週遭的親人,尤其是她媳婦,兒女也不放過。然而在她死後,文中暗示她的女兒身旁總不乏男人,也是因為她留下的財富。

  張愛玲真的是天才,這個故事圍繞著父權社會階級財富衍生的人性愛欲剝削,真實深刻到驚悚的地步。這位麻油西施因為媒婆的欺瞞由哥哥作主嫁入豪門裡軟骨殘廢的男人,於是終其一生她必然困在這個封建圍牆的牢籠裡。即使到後來她主掌了自己的一份財產,她也無法利用這個財富扭轉命運。像一個宿命的迴圈,一無所有的來,一無所有的去,其中只有磨難與悔恨。錢財在她眼前只是虛晃一招,所以叫《金鎖記》。

  在這個故事中,女人與錢財的關係,對照她的小叔,男人與錢財的關係是截然不同的。我們可以說男人是錢的主體,而女人的主體卻是錢。

  近日重看了張愛玲《第一爐香》薇龍的故事,比從前更覺得好,張愛玲在我心目中是文壇第一人。故事中對薇龍房間的窗外與陽台多所描繪 ,讓人想起《羅密歐與茱麗葉》,也似乎意有所指。這個沒有死亡、看似圓滿的愛情,對照經典殉情悲劇,更顯突兀轉折的悲慘。命運與決絕都始於這個陽台,窗外的景色也充滿宿命的意象。看後令人唏噓,糾結不已。不禁覺得張愛玲對待她的女主角,心狠手辣絕不下於小說中的姑媽。

  《第一爐香》,講一個女學生薇龍因為執著於她的愛情,卻使自己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淪為比奴隸還不如的工具。當然也由於她姑媽的推波助瀾。

  我們常以為愛情是無條件的,愛的本能是單純的。其實不然,在我們愛的選擇背後,其實隱藏著強大的、潛在的自我利益〈例如生殖繁衍的生物本能,雖然人類的性活動已經遠遠跨過了生殖目的,但本能還是深植體內。我不了解同志的性取向為何能罔顧這個本能,所以感覺上比較沒那麼功利〉,它反映在諸如性別、身高、美醜、能力、財富等等表相之中。最厲害的是它讓人誤以為愛是無條件,以為愛能超越一切,充滿了浪漫。對於浪漫愛,我們應該採取尼采式的詰問:“它隱藏著什麼?它希望我們不要注意什麼?它企圖引發什麼樣的偏見?再者,它掩飾的程度有多麼細緻?它會讓人產生什麼樣的誤解?”〈這也是我們對待傳媒應有的態度〉。明暗是一體的兩面,浪漫愛的背後其實隱藏了潛在深沉的算計。

  《第一爐香》的女主角薇龍因為不想中斷在香港即將完成的學業,到豪富的風流寡婦,姑媽家求援〈情況很複雜,故事非常精采〉,卻愛上沒財產繼承的花花少爺。當她還沉醉在與他的初夜美好憧憬中,卻發現他順手又摘下服侍她的下女。她的階級優越感讓她氣急敗壞,也毀了她對浪漫愛的幻想。當她要離去時,姑媽對她說只怕你回不去了。一場病後她的莫名的不服輸說服了自己留下來〈當然加上男主角的作戲,姑媽的背後推手〉。從此一步錯步步錯,她自以為服膺了愛的感覺,她看似勝利地嫁給她愛的男人,卻為了這樣的表面風光,她失去一切自我與主體,淪為工具。在悲凉的結尾中,她或許是悔悟又或許自我承擔地說了,她與街頭妓女不同之處在於這是她的選擇。

  我手邊有一張剪下來已泛黃的備忘小紙條,已經忘了出處,可能是破報上書評中的一小段。我怕有一天可能會弄丟,所以把它抄下來:

  「身為一位主張行動主義的老師,想要喚起學生的女性自覺。‧‧‧就讓我們教導她們如何質疑現況吧!她們之中有許多人不知道自己將多少施壓在她們身上的『父權律法』內化,並視之為理所當然。亞洲國家的情況更嚴重。‧‧‧若不喚醒她們的自覺,她們就會照單全收並且從未質疑她們身為女人的物化狀態。就讓我們來教導她們如何成為她們的愛情、身體、凝視、歷史、工作及生活的主體,而非客體吧!」

  我們當然知道歷史是“他的”〈His〉,然而在中國歷史上女人也並非一無是處,從“禍水”這個詞兒就知道女人的重要與影響力,有多少亡國或兵敗的帝王不是拿“狐狸精”作下台階。而那些寫史的男人,為了要替“天子”留點顏面,除了推諉責任之外順便還提醒現任者不要重蹈覆轍。一個朝代的覆亡,握有權柄的男人都無力回天,那麼手無寸鐵的女人到底要負多少責任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至於愛情的主體恐怕就複雜得多,從個人潛在的生存生殖欲望到現實中的性別階級利益,再到家庭社會傳統的規訓宰制,從成長的過程到男女的互動…恐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釐清。但是如果將它單純化卻也並不難,個別女人要將千年來作為愛的客體的制約袪除,建立自信。

  例如上一代的女人常常耳提面命,“妳們要選擇愛妳的人而不是妳愛的人,那樣才有幸福”。我當年對這樣的教誨很不以為然,因為愛是“我”的感覺,假使我不是感覺的主體,那麼我的人生也不是我的〈當然所有的苦與樂概括承受〉。父權社會的教導規訓使得男女對愛的認知有很大的差異,男人完全認同他不管用什麼手段獲得的女人,而女人卻斤兩計較他是不是真的〈無條件〉愛我。這樣的不同認知導致整個社會對兩性情愛的看待有不同的標準。我想我不用再舉例,每天上演的社會新聞與觀點就暴露了一切。同樣是愛的交易,為什麼女人那麼心虛呢?女人向來是愛的客體,自卑又自貶,而作為主體的男人卻能毫無疑慮地享受這樣的交易。千年來的宰制使女人在主客上被制約了。我不認為女人就得與男人齊驅並駕,但若非女人先建立主體自信,就無法往前到自我顛覆、嘲謔,輕鬆自在的看待兩性關係。

  我覺得對浪漫愛的覺醒講得最清楚的是一部德國女導演莫妮卡‧楚特的《處女機器》〈Virgin Machine〉,而對台灣女人最大的戕害或造福要算是瓊瑤。羅曼史小說中的不切實際又千篇一律,帶給上個世代的女人一個容身處,用以逃離“對現實的失望與無力”,這現象背後的女人是很可悲的。現在瓊瑤總算消失了,卻又冒出來一堆韓劇,可見現代資訊的爆炸開放、經濟上的獨立以及擇偶的自由並沒有讓女人更清楚自己的處境,還是有很大多數的女人需要這樣的“安慰劑”,只要這個現象存在一天就代表女人還在昏眛、逃避、幻想當中。

  很意外地在HBO重看了《危險關係》〈Dangerous Liaisons〉,不可置信地更好看更精彩。將男女關係中的依存、敵對、競逐、攻防、虛實等等,詮釋得既精準又波濤洶湧!雖然結尾為了戲劇張力安排肯定了“愛情”與“輿論”的毀滅力量,但我們其實仍可洞見真實的人生會是怎樣的走法。在情欲的叢林中根本沒有法則或公理,生物的性擇本能是天擇中無情的極致。有人說戲劇中歌頌愛情與正義,而人們也受到感動,是因為現實中太稀有,或根本就沒有。

  我喜歡後現代,因為它拆解了所有的威權、神聖與虛假。

  劇中有一幕真是太讚了,我不得不佩服編劇或原著〈原著小說是法文書信體〉。它安排了密雪兒菲佛飾演的貴婦──男主角〈約翰馬可維奇〉的獵物,而當獵物掉落陷阱之後就只是肉了。她與男主角召來的妓女照了面,這可是男主角的神來之筆,既突顯他辯證的功力,也點出女人在陷入情欲迷障後就失去分辨的能力,任人宰制了。可以想見,貴婦是用什麼眼光看妓女,妓女用什麼眼光看貴婦,我們又是如何看她們。這也是這部電影最神之處:觀眾有全知的眼睛。我們清楚看男女主角如何機關算盡,也看見以為最能自持有虔誠信仰的貴婦如何不敵誘惑。還有如何從天真無知的少女〈鄔瑪舒嫚〉歷鍊而成情場殺手〈葛倫克蘿絲〉,最後成為局外旁觀洞察情事的老貴婦〈姑媽〉。然而肉身欲海中的算計最終也有閃失,沒有人能全然掌控自己與別人的情欲,所以女主角讓男主角去告訴貴婦,“這不是我能控制的”。女人若活在愛情的謊言中,這血淋淋的真實她竟至無法承受,悔恨攻心枯槁而死。結尾男主角與少女的年輕情人〈基奴李維〉決鬥,私下裡這些人的關係縱橫交錯繁複如星座圖,但決鬥者永遠是男人,可見男人認為性的主體是他們,女人是他們的擁有物,除了女主角以外。

  表面上看似女主角〈葛倫克蘿絲〉主導這一切,她運籌帷幄,並以自身為獎賞與競爭的對象激使男主角去攻城掠地,她則坐收漁利。實則男主角順水推舟,既滿足私欲與虛榮又兼拿獎賞,何樂不為?女主角被壓抑的愛恨情仇是一切事件的核心動機,而這個社會對女人的壓迫才是真正的癥結點,這同時也造就了女主角比男主角更技高一籌。她玩弄男人於掌指間,若非男主角為了報復臨死拖她陪葬,她勉強算是勝利者,雖然在主獵物上〈男主角〉她也失控了,她對他可是機心別具,反向操作。反諷的是她要男主角以信件作為得手的證物,自己卻也毀於她給男主角的信件。她說她努力學習人們沒說出來的事物,而女人因妒恨而打擊另一個女人時,往往是最致命的。男主角在為競逐對象設陷圍阱時,仍不忘旁邊的風景,一點也沒閒著,甚至在別的女人床上還有餘裕幫忙寫情書。

  全知觀點還讓我們見識到對話解讀的神奇與趣味,當貴婦在談美德修身時,男主角說我每天都在想著怎麼提昇我自己。他沒有說謊,只是貴婦作了她自己的解讀。男主角表演作善事花區區小錢拯救了一戶窮人〈貧富多麼懸殊!〉,之後姑媽提起他卻早忘了〈也許還是表演〉,然而旁邊的有心人又可能讀出她自己想要的解釋了。少女在不明就裡失身後懊惱惶惑,經由女主角三言兩語化涕為喜,得失本就是一體兩面,倒不是女主角陰險,雖然也是她的布局她也從中為用。年華不再的女人利用年輕女孩為餌釣情人的手法並不新鮮,張愛玲的《第一爐香》就講這個故事,兩相比較香港的姑媽更狠。女主角家中的臥房入口既隱密又宛如機關,在鏡中層層疊疊,跌了進去恐怕不容易出來。

  彼時歐洲的劇院是一個社會功能強大的地方。除了戲劇音樂的展演之外,更是一個男女社交物色對象的好所在,望遠鏡並不是對著舞台上,而是在廂房與座位間梭巡。人類從野蠻到文明,用繁文縟節掩飾赤裸裸的欲望。電影的開始就讓我們看男女主角層層包裹雕琢粉妝的衣飾與面具,私底下卻猙獰現形,落差太大,防不勝防,這竟也是人類的特異功能。

  這部電影可以當成男女教戰範本,其中的策略運用,辯証的似是而非,謊言的虛虛實實,宛如一場精湛的棋局〈至於男主角的死與臨終告白大可不必當真〉。例如男主角說這戶窮人家選得真好,沒有漂亮的女兒讓人質疑他的動機;他讓貴婦看見他拿錢給妓女,他只說僕役已經通報妳到來,就輕易化解她的懷疑。還有威脅勒索比賄賂有效,男主角在少女身上脅迫說妳怎麼向母親解釋我有妳房門的鑰匙;他半夜去撞女僕的姦情,要她替他取信件;最後當獵物脫逃,他再一次見她就威脅要去自殺。男人的惡形惡狀真是無所不用其極,而他只不過是利用女人的名節隱私就輕易取得主控權。何春蕤說的性文化中男女的“賺賠邏輯”源遠流長,男人在性關係上得到力量和自信,女人卻得到羞恥和污名。所以貴婦去見情人要穿連帽斗蓬,就連我們偉大無敵的情場女殺手也說,我總是能得到我要的男人,“而且不讓他們說出去”。所以這其實是一場不公平的競賽,或者競賽只是個幌子。

  最後我想談男主角的死。好吧,電影也許為了戲劇性,也許為了順應主流民意,又或者想給男主角一個救贖自新的機會。前兩者我可以接受,但我卻完全看不見男主人翁的反省與自覺,反而更顯他的自私與卑劣〈也符合他的個性塑造〉。假使他能反省,那麼他不會看不見自己佔盡優勢的既得利益,反而去報復女主角。一切事件的起因難道不是他自己的私欲虛榮與使壞,例如原先他認為少女的挑戰性不夠,而後因為少女的母親在他與貴婦間從中作梗才興起一網打盡的念頭,而少女母親對貴婦的警告難道不是因為她與他的陳年舊事。總之他選擇死亡的原因可能只是他厭倦了,他的臨終告白既對貴婦失去意義,我們也看不出誠意何在。而他拿出女主角信件的舉動卻是蓄意又惡毒,看不見高貴或正義,我不知道這樣的結局能否騙過觀眾。或者最後一幕才是要讓觀眾鼓掌的,“惡女終於得到輿論的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