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1日 星期五

2008台北電影節散紀

  今年的台北電影節主題是以色列跟愛爾蘭。大體上我沒什麼概念,只能挑一些推薦片看,最後才發現錯過了巴勒斯坦蘇萊曼的《失蹤紀年》〈Chronicle of A Disappearance〉與《妙想天開》〈Divine Intervention〉,聽說他的風格迥異於其他片。兩部愛爾蘭紀錄片《都柏林怒火》〈Rocky Road To Dublin〉與《都柏林怒火紀實》有打勾〈The Making of Rocky Road To Dublin〉也忘了看。

  先說以色列吧。

  愛因斯坦說這世上有兩種是無限的,一是宇宙,一是人類的愚蠢,而宇宙是否無限還不確定。

  崗哨、搜身、宵禁、戒嚴、爆炸、軍人、巨大的圍牆與仇恨等等幾乎就是以色列電影的必要配件。尤其高聳綿延有如萬里長城般的圍牆,讓人想起愛因斯坦的話。想想我們自身的處境,愚蠢確定是人類全面性的。

  與敵國為鄰、土地相連真是一件可悲的事,不管強弱雙方都吃足了苦頭。所以電影中強烈地感受到對自身的反省與對和平的訴求,甚至強者設身處地以對方的立場發聲,開啟對話和解的可能。

  《天堂此時》〈Paradise Now〉就是講兩個巴勒斯坦自殺炸彈客的心路歷程,導演是定居荷蘭的以色列人。他描寫他們像困獸般被困在圍城裡,沒有出口沒有希望,甚至背負著國家與先人的屈辱。面對強勢強權的敵國,似乎沒有比犧牲更强的表達憤怒的方式。而組織也以照顧家人與天堂藍圖安撫。他們在小孩婦孺之前也會怯懦,但復仇的意志一旦啟動,就像身上無法卸下的炸彈。片尾跑字幕時一片死寂,彷彿默哀他與一車人生死可卜的結尾。這部片以強國對弱國的同理心出發,釋出理解的善意,也期望自身的反思。但題材的禁忌爭議讓很多國家撤片。

  《與敵人共舞》〈Encounter Point〉則是紀錄以巴兩國受難者的家屬,他們體認到冤冤相報永無解脫之日,於是組成一個團體〈好像叫“破家”〉,致力於雙方對話、開啟和解之路。看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死亡無法喚回,但為了更高的理念,仇恨可以原諒,人民握手言和了,但國與國之間呢?

  《泡泡公寓四人行》〈The Bubble〉中除了一對跨越敵我的同志戀人,還夾雜了無解的國族,家族仇恨。年輕的一代強力地主張和平,以種種行動表達訴求。無奈背後巨大的力量,一對戀人的生命還是如泡泡般破滅了。有人說很像兩國世仇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檸檬樹》〈Lemon Tree〉,講一位巴勒斯坦寡婦為了護衛她的檸檬果園與敵國強權對抗的故事。女主角知其不可而為的勇氣毅力,以不多話〈她說她不會希伯來語〉的沉默,眼神與肢體,令人凜然。

  以色列國防部長的新居正好在邊界她家對面,以安全理由要砍她的檸檬樹。在兩國的緊張關係中部長安全是一個正當無敵的理由。沒有人支持她,除了別有所圖的律師〈一役成名〉,兩人間竟也擦出禁忌〈年齡、寡婦的貞節〉的火花。兩個對立的家中女人,以高階洋房仰角出現的部長夫人與俯角土地上的女主角面對面時,有同情諒解,也有自己說不出口的困境。

  結尾很諷刺,雖然檸檬園保留了,但枝葉全被砍,光禿禿一片。而原本面對怡人檸檬園美景的部長家,夫人離去,部長獨自面對新建好的高牆,也是一面光禿禿。

  我覺得因為以巴兩國的敵對意識如影隨形,他們的創作也並非不好,但就是無法跳脫這個框架。好像得了焦慮症,無法擺脫被迫害的陰影。

  我比較喜歡愛爾蘭的電影,同樣處在對抗中,卻能呈現多元深度的議題。

  除了尼爾喬丹,我最喜歡的是一位原本是攝影師的《少女漂浪紀事》〈Pavee Lackeen-The Traveller Girl〉。這部電影說起來很無聊但影像很有感覺,就是紀錄與家人住在拖車的少女某段日子的生活。與《美麗羅塞塔》〈Rosetta〉有點相似,羅塞塔年紀稍長,面臨失業困境,獨力照顧酗酒母親,迫於生計有道德抉擇的考驗。

  少女才十歲,與酗酒母親一堆兄姊妹擠在一輛拖車裡,父親不知去向。在學校被排擠頻頻打架,被處罰在家反省,她只好到處遊蕩。在許願池子裡撈銅板,去換電玩硬幣。很難說她到底作了些什麼事,姐姐煞有介事地染髮,兩人晚上盛裝出門〈就是天冷穿很少〉,買了零食在冷風中枯坐。去探看坐牢的哥哥,鑽到舊衣回收箱裡把衣服挑出來〈活像有軟骨功〉,逛店,偷東西。與一開場時算命婆婆天花亂墜的預言背道而馳。社工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就是沒有半點改善的跡象。說實話,這麼寫實又無聊還真讓我想起自己的青春歲月,百無聊賴,漫無目的、困頓、茫然。那些日子現在想起來都還嫌冗長,也不知怎麼或何時結束的。

  結尾媽媽要她泡茶,與片頭的打水作了對照。原先過個馬路就有水龍頭,她提個水壺過到對街觀眾都還嫌煩。被驅離後的拖車住處,她提水壺並嬰兒手推車,遠路迢迢地,再爬上小草坡,從圍籬裡面拉出水管,盛水,讓妹妹坐進嬰兒車,謹慎地將水壺掛上,鏡頭一路跟拍,一個動作也沒遺漏,再繼續拍她走回遠方的“家”的背影。陰天的早晨怎麼看那個近景中景大遠景都灰灰暗暗,撥也撥不開的陰霾。

  《血色星期天》〈Bloody Sunday〉將1972年的一個星期天,北愛爾蘭人民爭取公民權的和平遊行轉為血腥屠殺事件,再轉成影像,那種臨場感、搖晃的畫面,非常真實震撼。尤其一開頭遊行領導人〈國會議員〉對遊行的和平宣示與英國軍方明言遊行就是違法的警告,兩造的記者會快速交叉剪接,營造出對峙的緊繃敵意,一方是人民,一方則是荷槍實彈的軍隊,似乎就已經預告了血腥的不可避免。這部片讓我想起另一部片《以父之名》〈In the Name of the Father〉和我們的「美麗島事件」。

  導演保羅‧葛林葛瑞斯就是麥特戴蒙主演的《神鬼認證》〈The Bourne Identity〉系列的導演,風格強烈敘事緊湊有力。他喜歡取材真實事件,《聯航93》〈United 93〉就是911當天聯航班機發生的事。

  《血色星期天》軍方刻意對年輕氣盛的混混們採取行動,還張貼特定名單照片比對。所以《以父之名》的冤獄其實不是偶然。最後為了替軍方的開槍射殺找藉口,在死者身上栽贓,《以父之名》也有類似手法。甚至失控的軍人為了軍方的聲譽也強詞奪理,就像《以父之名》中官方面對鐵証也要冤枉到底。至於對遊行路線的圍堵,讓激情的群眾找不到出口,則彷彿當年的高雄「美麗島事件」的重現。在軍方強勢的主導下,群眾隊伍失序,領導者也無力控制散亂的場面,人民以丟石塊洩憤,軍方開火,死亡悲劇發生,槍桿子政府的無恥事件再添一樁。

  英國的肯洛區回到他最擅長的勞工議題,《自由國度》〈It's A Free World〉以一個在人力仲介工作的單親媽媽,引伸出東歐移民在英國人頭公司被層層剝削的不當政策。女主角從開始時替自己找藉口的心虛到最後的“向錢看”,似乎說明了在強大的關係網路中,人性因循墮落本質之無奈。

  法國阿薩亞斯的《夏日時光》〈Summer Hours〉是閉幕片,票售光滿場,影展觀眾對開、閉幕片超有信心的。這部片即使說的是分遺產的故事,也非常優雅流暢。這是奧塞美術館贊助拍攝,所以故事中也帶出物件與人的關係。博物館就是儲存記憶的地方,私人的、集體的、歷史的、生活的種種記憶。

  母親把家中有歷史、有回憶、還有美術館想收藏的藝術品等等物件列了清單〈包括一包打破的名家雕像〉。住在巴黎的大兒子想將這些記憶與房子一起保留,但弟弟跟妹妹定居海外〈中國與紐約〉,想把房子處理掉。人在情在,既然母親已經不在了,似乎也沒有再回老家的必要。

  在處理遺物時,有花瓶一大一小的大師作品。長年陪伴母親的女傭帶了母親最喜愛的花來道別,順手就插在大花瓶中,大兒子要她任挑一件紀念物,她拿了小的。回去時跟開計程車接送她來的姪子說,我不好拿太貴重的,所以拿了這隻小花瓶,我插花時就會想起她。觀眾都笑了。所以一件東西的價值是無法計算的,大師作品也許無價,但對她來說很純粹就是睹物思人,哪種比較有價很難說。

  當這些物件爲了抵稅都進了美術館,大兒子與太太一起來參觀。花瓶、書桌、櫥櫃與正在被修復的雕像〈兩兄弟小時打破的〉等等全乾淨地又安靜地在展場,當它們的功能性消失,似乎生命也停頓了。

  最後要說庫斯杜力卡的《請對我承諾》〈Promise Me This〉,他人氣超旺的,中山堂滿場耶!搞怪、奇幻、歡樂、樂隊、愛情、色彩斑爛等等元素構成他不需要合邏輯的劇情。最後一幕以婚禮中的兩對新人〈爺爺跟孫子〉收攝入鏡,再轉成一張泛黃的老照片,帶到放照片的櫥櫃,帶到靜止的窗外、室內明暗參差也宛如照片,讓人想起說故事必要這樣起頭,從前從前‧‧‧。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