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0日 星期四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與「刻奇」

  因為覺得電影《布拉格的春天》〈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很讚,所以回頭去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米蘭‧昆德拉的小說 ,韓少功、韓剛合譯〈民國79年2版〉。電影跟小說古時候都看過,電影讓我印象深刻,而有些書也許要等老到某種程度才能領略,就算一知半解,也比從前有感多了。

  從小說到電影,在情節人物上大致沒有更動,只是把枝枝節節拿掉保留愛情主軸,並且把書中跳接的時空排順,改編得非常精隨。文字讓我感動之處影像也做到了,當然文字受到了先前影像的宰制,但不影響閱讀的樂趣,因為很多哲學思辯或譬喻是電影無法呈現的。例如小說中不斷出現女主角特麗莎進入男主角托馬斯生命的比喻,『對他來說,她像個孩子,被人放在樹脂塗覆的草筐裡順水漂來,而他在床榻之岸順手撈起了她』。這明喻了聖經裡小摩西的故事,而「他沒有意識到一個比喻就能播下愛的種子」。

  托馬斯〈丹尼爾戴路易斯飾演〉是個玩世的男子,他身為一個腦外科醫生,“把衣服脫掉!”是他面對女人們的口頭禪。也許他不是玩世,只是對女人有一種「非如此不可」的使命或任務,他必須解剖展讀每個女人間那隱密的百萬分之一的差異。特麗莎〈茱麗葉畢諾許飾演〉順著水流漂來成了他的妻子。畫家情人莎賓娜〈蓮娜歐林飾演〉也是漂流的,只是她不肯停下來,連死後都不肯被固定在墓穴中,她請求把他的骨灰撒入空中。這三個人在生命中結伴同行,雖然有謊言有背叛,但其中更多的包容與情義。關於電影就不多說,看了就瞭了。

  這是我繼《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之後看的唯一一本小說。不知怎的對小說敘事越來越沒耐心,所以這是一本不太像小說的小說。《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像熱病般的心理描寫太吸引人了,情節也毫不遜色。

  一起頭就對尼采的「永劫回歸」〈eternal return或譯「永遠輪迴」〉作了思辯。尼采認為生活就像推巨石上山,滾下山又推,不斷複製貼上。也就是說若果我們生命的每一秒都有無數次的重複,我們就會像耶穌釘於十字架,被釘死在永恆上。多麼沉重的負荷啊!昆德拉反思這癲狂的幻念背後意味著甚麼,是因為我們曾經一次性〈如免洗筷〉般消失的生活,像影子般虛空,沒有份量?沒有意義?任何事物不論以何種形式出現都預先宣告了遺忘作廢,頂多變成文字、理論或記憶,不能回歸。是的,生命只有一次,那麼其中的選擇或判斷就沒有比較的基點,那又怎麼能說孰輕孰重呢?而我們所說的生活不過是一張沒有甚麼目的的草圖,最終也不會成為一幅圖畫。

  托馬斯因為一連串的巧合娶了特麗莎,但這背離了他原先與女人相處的原則。與特麗莎結合或獨居,哪個更好呢?不會有答案,因為生命只有一次,無法作比較。他們的生命終點就是小說的結尾,從世俗觀點托馬斯生命中的轉折都使境遇每況愈下,但我不以為是悲劇。每個人都在作選擇,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讓別人替你作決定,並不代表別人就要對你負責,因為那還是自己的選擇。從這個角度是沒有悲情的。

  書中對「媚俗作態」〈刻奇Kitsch〉有非常多篇章的描繪與討論,但就如同「坎普」〈camp〉,講越多我越糊塗。而這些篇章我覺得是全書最核心有所指的部分。陳冠中在《坎普‧垃圾‧刻奇》一文中也對「Kitsch」做了很多的條目詮釋,他認為中文翻作「媚俗」並不能傳達原意,所以他保留「刻奇」,一如「坎普」。「刻奇是這時代我們生命中所有虛假的縮影」,「刻奇是對現實的否認,提供舒適,無視殘酷真理,麻醉了真的痛苦。」「這樣的人為造作,幾乎無處不在的刻奇做人態度,可說是濫情又自滿的集體自我完謊。」................。

  昆德拉從史達林兒子的死說起。他說「直到1980年我們才從《星期天時報》讀到史達林的兒子、雅可夫的死因。他在二戰期間被德國人俘虜,與一群英國軍官關在一起,並共用一個廁所。英國軍官不滿他把廁所搞得又臭又髒,盡管這是世界上最有權力者的兒子的大便。英國軍官一再提醒他注意這件事,他發怒、吵架、動武,最後訴諸集中營的長官。但那位高傲的長官拒絕談論大便的事。史達林的兒子不能忍受這種恥辱,用最嚇人的俄國髒話破口大罵,飛身撲向環繞集中營的通電鐵絲網,身體被釘在電網上,再也不會把廁所弄髒了」。「史達林的兒子為大便獻出了生命,但這並非無謂犧牲。那些為了向東方擴充領土而獻身的德國人,那些為了向西方擴展權勢而喪命的俄國人──是的,他們為了某種愚昧的東西而死,死得既無意義也不正當。在這次戰爭攏總的愚蠢中,史達林兒子的死是唯一傑出的形而上之死」。這是一本小說,是否史實無關緊要,他說得太棒了,三言兩語就把為野心家增添死亡數字的捐軀打為大便不如,不愧為小說之神。

  接著他討論大便與神學,大便與性亢奮,大便與創世美學。他說上帝以祂的形象造人,那麼上帝會大大便嗎?假使不,那麼人就不像他。這很像我小時候被灌輸的聖人形象,當時我心中也有問號,聖人會像我們一樣大小便嗎?既然是神是聖,怎麼能夠與不潔的糞尿連結呢?「早在2世紀,偉大的諾斯替教派〈靈智派〉大師瓦倫庭解決了這個該死的兩難推理,聲稱:『基督能吃能喝,但不排糞』。與其說糞便是邪惡的,倒不如說它是一個麻煩的神學問題。自從上帝給人以自由,如果需要我們可以接受這種觀念:『祂無須對人的罪過負責,然而作為人的創造者,祂對人的糞便應負完全的責任』」。哈哈!

  另一個不能與天堂共存的是性亢奮。第9世紀偉大的神學家埃里金納相信亞當的性器官只要他願意,就可以像臂或腿一樣舉起,所以天堂裡有愉悅但無須性亢奮。他的論點抓住了有關糞便的神學辯解要害。只要人獲准留在天堂,他或者根本不排糞,或者不把糞便看成令人反感的東西。我私下覺得這樣的世界跟動物的世界比較相近,好像只有人類不能接受從己身排出來的糞便,卻不厭其煩地每天製造儲存。這都因為上帝把人逐出天堂,才使人對糞便感到厭惡。就好像亞當跟夏娃在伊甸園吃了禁果之後才對赤身露體感到羞恥。故緊接著對糞便的厭惡,人的生活中又引進了性亢奮,人才開始遮羞,隱藏對性的意圖。這與動物的世界又反了,動物刻意彰顯牠們的發情期〈不知天堂狀況如何?〉。如果沒有糞便,就不會有我們所知道的性愛,以及伴隨而來的心跳加快、兩眼昏花。這個論點讓我想到鴨嘴獸和牠們的泄殖腔。

  創世說告訴人們,世界的創造是合理的,人類的存在是美好的。接受創世說的人們必須認同大糞是可以接受的〈那麼排糞時無須躲在廁所裡〉,或者我們就是被一種不可接受的方式所造就。那麼,無條件認同生命存在的美學理想,必然是一個這樣的世界──在那裡,大糞被否定,每個人都做出這事根本不存在的樣子。這種美學理想可稱為「媚俗作態Kitsch」。不論是從大糞的原義或比喻來說,「媚俗」就是對大糞的絕對否定。

  接下來更多關於媚俗情境的描述,例如地球人的博愛只可能以媚俗作態為基礎;媚俗是一道為掩蓋死亡而關起來的屏幕;媚俗是所有政客的美學理想;極權統治則傾全力將一切侵犯到媚俗的東西清除掉〈用中國網民的說法就是政府為了製造和諧假象被河蟹了〉.........。昆德拉藉由莎賓娜這個角色對自身的境況作了抗辯,「我的敵人是媚俗,不是共產主義。她設法隱瞞自己是捷克人,就是要逃離周遭強加在她身上的媚俗」。資本主義、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都是生產和使用Kitsch產品的社會大眾,或以商品形式,或以官方主旋律形式。總之我們的生活中隨處可見媚俗,甜蜜的家、幸福的婚姻、無條件的愛、生命的美好、傳統價值......。媚俗就是用美麗的語言和感情將這些東西喬裝打扮,連自己都為之感動落淚。「我們中間沒有一個超人,強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無論我們如何鄙視它,媚俗是人類境況的一個組成部分」。

  大便與電影的關係又是怎樣呢?基本上電影是暫時性的天堂〈電影結束就得返回〉,當然不能與大便共存。你會說電影中充斥著穢語糞便,但那是口頭禪、語助詞或節拍〈會有人照字面解嗎?〉,現在的電影去掉髒話就不能成其對白了。對髒話的否定或消音尤其媚俗。電影中可將日常生活種種入鏡,就是不能看見糞便,即使有處理糞便的必然,比如說照顧病人。在所有照顧病人的電影中,我們只能看見溫馨的餵食,白淨的床單,可遠眺的窗……,然而我們永遠看不見吃進去的食物何時出來,讓我總是充滿疑惑。也許你說這是不言可喻的事,但《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電影中對護士的浪漫描寫幾乎讓人想要選擇它為職業。當然這是一部絕美的愛情片,病人與情人一體時,必然不能讓糞便破壞美感。於是電影呈現與事實產生極大落差,那最不堪的糞便處理整個消失,讓你在現實中照顧病人或自己需要別人照顧時,才赫然發現真相。好萊塢的電影更是充滿「刻奇」,昨天看舊片《非洲皇后號》〈African Queen〉,在那個保守的年代,一對不太熟悉的男女共處一艘小船上,言必稱某某先生、小姐。電影中講他們如何洗澡、吃東西、睡覺,就是不見他們如何拉屎,這個疑問還真的影響到我的觀賞。

  生命中最不能承受的其實是臭大便,不管是自己的、親人的、陌生人的、愛人的、寵物的、外星人的、神的、聖人的、電影中的.........、過去、現在、未來的。是誰說的,經過糞尿,抵達天堂。